【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昏暗的水牢中,女人手执匕首、步步逼近。
涕泪纵横间——分明是与记忆中同样的一张脸,同样艳若桃李,却再无昔年娇俏可人的少女情态。
只歇斯底里地质问。
近乎绝望,颤抖着高举手中匕首。
而魏炁望着她,无有言语。
莫名的,却忽想起赵莽那句——“她长着一双,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
有吗?
他于是问自己。
为了活下去,甘愿投靠皇后,每每在夜里不住落泪的丽姬;
临死前,仍哭着求人将他抱出去,不愿让他看到她濒死丑态的丽姬。
哪怕哭,她永远是为了能带他挺直腰杆活下去。
那是一个软弱的、脆弱的、却有折不断的傲骨的女人。只可惜,她的女儿并不像她。
尽管不像她,也同样没有活出真正的一口气来。
【阿姐……】他忽的低声道。
如一声幽怆的叹息,回荡在水牢之中。
赵明月悚然一惊,顿时不敢置信地抬起眼来。
他却没有回望,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这一生,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奢望。】
【失去母亲时,想随她而去,没能如愿;失去谢沉沉,我亦想过自绝于世,可是这世上……还有她留下的孩子。我不愿让她千辛万苦保下的这个孩子,变成他人眼中无依无靠的棋子。为此,活到今日。】
【这二十多年来,我杀过很多人,数不胜数。哪怕我的亲生父亲,甚至从小到大、唯一曾关心过我的大哥……他们皆死在我的剑下。可我杀他们时,心中并无快意——幸而那时,尚还能安慰自己:杀他们,只为给妻儿报仇。】
【可你知道么?】他说,【原来从始至终,杀了谢沉沉的不是别人。】
……不是别人。
蛇毒重创他的身体,真正摧毁他意志的,却是不久前,一场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行刺。
那刺客并不惧死,发现不敌,立刻束手就擒。
却在他例行审问时,忽的抬起头来,“笑面盈盈”地问他道:【昏君,你可还记得我这张脸?】
诚然,那并不是一张多么值得人注意的面孔,甚至有几分獐头鼠目。丢进人堆里,转瞬便能叫人忘在脑后。
他早已毫无印象,不由蹙眉。
那人见状,反而大笑起来,又道:【好啊,你果真不记得了。那你定然也不记得,你曾经杀过一个呆头呆脑的侍卫,那家伙人高马大,但反应总慢人一拍……也是,笨得要命,活该死在我前头!】
【只是,我想着,就算……活该死在我前头,他总也要活到七八十岁才好罢?比我早上一两年死,兄弟一场、我帮他入土为安,】那人喃喃自语,脸上表情似哭若笑,【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啊……他死的时候,才不过十七!是你,你一剑砍下了他半边脑袋!你忘了,我知道,你早就忘了……可我一辈子都记得!】
魏炁神情微僵。脑海中,一瞬晃过几片破碎而朦胧的画面。
再细想,却已半点看不清切——是了,他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死在他的手上。
他岂能每一个都记得?
一时间,只觉一阵烦闷,不愿再审。
他摆手示意候在身旁、一语不发的兆闻,将此人拖下处斩。
【放开我!放开我!】那人却忽的拼命挣扎起来,厉声高叫道,【你就不想知道,那谢姑娘是怎么死的么?!】
谢姑娘……
【是我亲手把那杯毒酒送到她的面前,我亲眼看着她把那毒酒喝下去——】
兆闻脸色大变,当即冲上前去,往那人脸上重重掴了一巴,拖过人便要走。
【等等。】
魏炁却骤然开口道:【把他留下。】
【……】
【把帐外的人都支开,】他说,【孤倒要听听,此人嘴里还有多少谎话。】
地上浑身是血的男人闻言,捂着吃痛的脸颊,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笑到最后,近乎歇斯底里。
【谎话?哈哈哈,谎话……究竟是谁在骗自己!】
【……】
【谎话!!陛下,你可真是会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哪!】
名为“三十二”的地字暗卫,是昔年安尚全一手扶植出的天子亲兵。
魏炁曾屠遍当年夜探平西王府、在场的所有“知情者”,却唯一没能找到这条漏网之鱼。
如今,鱼儿终于钻入网中,却用这自投罗网的、最最拙劣的招数,给了他——玉石俱焚的致命一击。
【你不记得我,陛下,所以你会被蒙在鼓里……你亲手杀了你父、杀了你的同胞兄长。可你不知道,那杯毒酒和皇帝老儿没有半分关系!是我亲手送到朝华宫,看着谢姑娘喝下……】
三十二道:【说起来,她实在和你不一样,她是个傻人,听说能拿自己的命换你自由,毫不犹豫、便喝了那杯毒酒……她和你不一样,她分明记得我啊,陛下!你不知道……不知道谢姑娘,那时嘴里流着血,已然痛苦至极,毒穿肺腑,竟然还流着眼泪对我说……她对不住我,对不住我哥啊……】
【住嘴!】
魏炁额角青筋暴起,蓦地冷声道:【你在撒谎,说,是谁指使你来扰乱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