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可突厥人不一样,他们要的,是地盘,是金银财宝,是女人和牛羊,还有,供他们驱使的奴隶。在这千百年不变的欲望跟前,没有人能拦住他们,包括我。活着的我做不到,死了的我,也就更加无能为力。】
曹恩闻言,不由心神一震,悚然抬眼看她。
然而,四目相对,他却并没能从这少女眼中读出一丝一毫的伤感或无奈。相反,她神情平静,眸光无波,半晌,甚至低头为膝上“睡着”的人捻了捻衣角。
【于私,】塔娜轻声说,【这亦诚然是我的自私。】
【我不愿看到他身首异处,更不愿他死后,依然只是世人眼中争相抢夺、威胁后人的筹码。我早已许诺过他,生同衾,死同穴……所以,便让我夫妻二人死后,享得几日安宁罢。】
许是她说话时的神情实在温柔,又或是他被她嘴角蓦然滴落的鲜血惊得忘了拒绝。
曹恩甚至记不起,自己彼时是如何信誓旦旦点了头,更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压下满腔疑惑不解,以至默认了她与那魏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
待回过神来,那枚玉色扳指已在掌中攥紧。
【如果可以,务必将它送到一位名叫陆德生的医士手中,你交给他,告诉他,是谢姑娘命你前来交付的信物,请他务克万难……他自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曹恩,你能做到么?】她问他。
【能。】
他于是咬牙点头道:【末将、末将定当不负神女所托!】
话分明喊得字字掷地,分外坚定——犹如为自己壮胆一般。
她看着他,却不知怎的,突然笑了,随即伸出手去,轻轻拭去了他脸上不觉溅到的血迹。
【如果这世上当真有神存在,】她说,【如果我真的配得上这‘神女’的名号……曹恩,天神会保佑你的。愿你此去,一切顺利。】
【……是!】
【活着回来。】
轻抚在脸上的手掌并不细嫩,甚至有些粗糙,那些来不及清理而深陷入伤口中的泥沙,令她的手掌远不似养尊处优的贵女。可他仍然牢牢记得那只手停留在脸上一瞬的触感。
那样温暖,那样轻柔。
仿佛那一刻,神灵的目光,也曾当真为他而停留。
......
“驾!驾!!”
耳边风声凛冽、寒风如利刃剐过脸颊。
紧攥缰绳的手指亦不知何时磨出血泡,曹恩却早已无暇他顾,只一心默默计算路程,不料,行至密林深处、又忽觉不对,当即勒马而停。
一手安抚着胯/下躁动不已的马匹,一手按住腰间佩刀。
这少年人屏息侧耳:远方传来的马蹄声,脚步声,间或夹杂着铿锵有力的引路号令——
是急行军!
曹恩心口狂跳,一时不敢确认来者是否魏军,抑或突厥人仍有后招,唯有将马匹藏于林间,自己翻身上树,凭高远望。
放眼望去,只见墨底金字的大魏军旗飘荡于林雾之间。
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压压人群,密而不乱,骑兵在前、刀斧盾兵在后,整齐划一的军阵,向此疾速靠近。
而他认出那旗帜,不由又惊又喜。
只思前想后,仍不敢贸然迎将上前:若被对方视作敌军射杀当场,一路颠沛、岂不都付诸东流?直至视线望向脚下,他蓦地灵机一动。
当机立断、将一身突厥样式的甲胄除去,丢入林间掩埋,又跳下树来,以佩刀大力劈向身旁树身。咬牙连砍数刀,这巨树终于应声而倒。
倒地时发出的轰然巨响,果真令前方军队为之一滞,先后勒马而停。
“还请诸位稍安勿躁,听我一言!”
却不等对方来人质问,曹恩跳出林中,先一步扬声喊道:“前方绿洲城,已被突厥人率军合围,危在旦夕。末将曹恩,乃辽西清水镇人士,此番乃携神女密令而来,愿与大魏结盟应敌,逐突厥蛮人于玉山关外!时间紧迫,神女有命,愿将我军主帅印鉴呈上,以见我方诚心。敢问陆德生、陆医士
可在……”
他丝毫不敢提起那位已然殒命围捕之中的大魏皇帝,只扯开嗓门、向魏人公然投诚。
“正是在下。”
话音才落,一青衣男子闻声拨开人群、策马行出。
此人面容温雅,肩背药箱,乍一看,果真是作寻常医士打扮,丝毫不见金戈戾气,与旁边一众面带惊疑、全副武装的大魏军士一比,尤显格格不入。
曹恩见状,顾不得身上衣衫单薄,被冻得直打哆嗦,忙上前去,将手中玉戒呈上,向他道明经过。
陆德生听得眉头紧锁,不时侧过头去,望向身旁迟迟未曾开口表态的兆闻。
直至听他说起、是“谢姑娘命我前来交付此物”,却如大梦初醒一般,瞬间脸色大变。
“是沉……!”
话在嘴边,不知想起什么,又匆忙一转。
他失声喊道:“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众人面面相觑,四周顿时一片倒抽冷气的窸窣动静:毕竟,普天之下无人不知,这位独得天子钟爱的谢皇后、当今太子生母,早已埋骨多年。怎么此刻又能托人前来交付信物?
难道,难道真是怪力乱神不成?
陆德生环顾四周,亦自知失言,面色悄然沉凝。
然而,追问曹恩几句过后、得知那位“神女”已然重伤在身,又不由急火攻心,再无意多作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