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
男人满面不忍,却仍是冲她摇头道:“金针封顶之法,一生只得一回。我救不了他。”
“不,不试一试,如何知道救不救得?”
“我乃医者,行医多年,又岂会不知对症下药?”陆德生一声长叹,“所谓‘金针封顶’,封的是一线生机,是一口/活气。可如今金针已毁,陛下……他受‘炼胎之法’所累,已与行尸走肉无异,我帮不了他。况且,于陛下而言,他若不愿,没人能轻易拔去那枚金针;既是他心甘情愿……恐怕那时,他也早有赴死之心,不过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好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沉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握在他手腕上的力气亦不由松动。
半晌,终是抬手,面无表情地拭去腮边泪水:
她早已不是昔年跪在陆德生脚下,苦苦哀求他相救“自家殿下”的小宫女,她清楚哪怕自己现在哭天喊地,哪怕自己“甘心舍命”,也不会再有任何作用。
可是,为什么呢?
“没有,办法,”她轻声道,“所以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杀尽所有人,再因伤痛折磨而死么?可我那时根本不知道,我那时……我都忘了,否则我不会……”
她低下头去,怔怔看向自己血痕斑驳的双手,回忆起曾相握时的温度。
于是,太多被忽略的细节,太多的,那时未能察觉的告别,竟都在这一刻渐渐浮现眼前。
【我的妻子,谢家芳娘,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她能成为‘神女’,不是因为她是阿史那珠的女儿,而是因为,她爱着这世间所有渺小微不足道的人……每一个。包括我。】
彼时夜色如墨,踏月而来的“怪人”,静静在她身旁和衣而卧。那时的他在想什么?
知道她已记不起他,忘了他,为什么他却毫不吃惊,甚至没有丁点表露出来的伤心呢?
【所以,知道她是阿史那珠的女儿,我甚至为她开心,因她从此不仅只有悲天悯人的天性,也被允许改变这世道的残酷不公,当她振臂一呼,会有无数人起而响应——就像那日一样,你看到了,当你来到战场上,所有人都为你而战。
到那时,她也许会明白,何谓‘身居高位,无法不为’,而我,愿做塑她神像的最后一块砖石;到那时,没有人可以再轻易伤害她,她会比我更值得青史作传,万古留名——但这一次,不是只被架在高位的一尊神像,关在四方天地,如囚鸟一般的活着。这样的人生,她已过了一回。不必再有第二次。】
她想起他颤抖拂过自己脸庞的手指,缱绻却不敢触痛的停留。
想起昨夜十里红妆,满城欢庆,可他离开水牢,拖着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赶来王府相救,却什么都没问,只安静睡卧在她的身旁。
若非她从梦中骤然惊醒,也许他并不愿惊扰这短暂的、犹若回光返照般静谧时光。
那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又在想些什么?
【这枚金针,令我没有一日不痛,如今,一切是时候结束了。】
他明知道时日无多,明知道她误会他醉心杀戮十恶不赦,却仍是将错就错,骗她拔出那枚金针,亲手将自己最后的活路碾碎于掌心。
她不解其意,惊慌失措,而他竟只是看着她,倏然垂眸笑起。
被血色彻底吞没的赤眸,眼底有泪晶莹。
【你是辽西神女,得天地庇佑,也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能让我心甘情愿取下这枚针的人。答应我,一切结束之后,回上京去吧。】
是从那一刻,终于下定决定么?
又或者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打算过和她一起离开。所以她以为的每一次相见,如今想来,都是告别。
或许也正因此,在他心里,她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记得,竟反而是件“好事”。
他根本不愿她想起。
“陆医士,你说给我听,你告诉我。”她脸上不见喜怒,心脏却仿佛被人攥住、用力挤压。
痛苦令她错觉自己喘不过气,眼前天旋地转,可她仍是强撑着抬起脸来,问陆德生:“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臣不知。”
然而男人只是屈膝,向她撩袍而跪。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她在宫中为数不多的朋友,她曾经仰仗信赖的“陆医士”,而是天子心腹,宫中近臣,向她,向世人眼中的谢后,如今的赤地神女跪地陈情,他说臣此来,亦是受陛下所托。
“那时,陛下被刺客重伤,行军至此,大病不起,他或已知晓自己命有此劫,所以命臣无论如何,定要向您转交此物。”他说着,解下腰间玉笛。
那支曾破碎过,又以金缮之法重新弥合的玉笛。
曾为陶朔所用,令少年魏九受制于人而任其宰割的“凶器”。
当它经陆德生之手呈于掌心,递到谢沉沉跟前,她握在手里端详片刻,却几乎瞬间脸色大变,下意识要将这腌臜之物丢到地上,砸碎碾碎,却被陆德生眼疾手快地拦住。
两人各握笛身一端,一时犹若僵持,她干脆放手,陆德生却再次跪倒在地,将那玉笛捧到她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方才娘娘曾问微臣,如今局面作何解,眼下,这便是唯一的办法,”陆德生道,“辽西大军已然退守城中,突厥人死伤惨重,我等前来收拾残局,更截获一支突厥逃兵。兆军师断言,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丧命绿洲城,突厥与辽西必然反目,此刻……正是我等收复辽西的大好时机。而唯一的变数,只有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