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起血溅,那人瘫倒在岩石下,木莎环顾四周,月色苍凉,最后一波逃兵已尽数伏诛,她丢掉刀,往荒山深处走。
元晟十九年的腊月,是她有生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危廷的尸首被樊云兴等人寻回西陵城时,已是事发的半个月后。棺椁里的人穿着一身破烂的铁甲,被拔走的利箭在上面留下无数窟窿,底下黏着腐烂的皮肉,以及森森白骨。
她的目光往上,看见面目全非的脸,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危廷这样无情的容颜。
初见到危廷那天,是个炎热的夏日,城郊俘虏营里蚊虫乱飞,她坐在角落里,专心拍打蚊虫,抬眼看见从营帐外走进来的将领时,有一种突然从酷暑堕入严冬的错觉。
危廷与传闻里所说的一样,高大威武,气度轩昂,更可贵的是,他长着一副极其完美的皮囊,玉肤英姿,剑眉星目,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形状都如工笔描摹,没有一点缺憾,仿佛天公的证道之作。
她承认,在那一眼里,她是被他惊艳的。
后来再见面,他的脸依然摄人心神,能让她在一次次的相视里忍不住地心动。她故作不屑,与他周旋,挠他,哄他,骗他。他看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丰富,从最初的鄙薄,到后来的欣赏,再到最后的不舍与迷恋。
那一天,第三批中蛊的铁甲军被人运送回营,她看看满手指的针孔,撇一撇嘴,要往外救人,被他拦在毡帐前不放。
“你不要我救他们了?”她不解。
“不用你救。”
“可我要救我的将士们。”
他看着她,那一眼,像是很久很久。最后他说:“你留下,我放他们走。”
帐外是盛夏的烈日,她听见蝉在草丛里嘶叫,她听见风在旌旗前狂吼,她也听见自己笑起来,头一歪,斜乜着他说:“留下?留下做什么?”
危廷是如何回答她的?
他没有说话,似玉的脸庞泛起红晕,低头吻在她唇上。那一刻,她又想起了冬天,齑粉一样碎的雪从天空落下来,月亮山上的树枝满是凝霜,那层霜在夜郎国里叫做“冻”,晶莹剔透的冰,裹着枝丫,裹着花苞,裹着天地万物,就像这一刻的危廷裹着她,相缠着等待着春光。
铁甲军从平蛮县撤离的那天,满山金红,危廷与她在树林里散步,提出要陪她回一趟夜郎。
“回去做什么?”
“提亲。”
“夜郎有族规,圣女不可婚嫁,更不可与外族人成亲。”她说得轻描淡写,第一次向他提起他们之间的鸿沟,说完笑着觑他反应,“你走吧。山水有相逢,后会亦有期,他日若有缘,江湖再见。”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慌乱失措,人僵硬地站在树下,眼里是敛而不发的受伤与愠怒。
“走呀。”她根本不怕,火上浇油,用指尖戳他胸口,“男欢女爱,聚散有缘。一段露水情缘而已,危将军不必挂心。”
他似是真怒了,脸一转,头也不回地走出树林。
当天夜里,他来营帐里找她,眼神犀利,身上有厚重的酒气。
她早知道他会来,不慌不忙坐在床头,捧着脸笑。
他站在毡帐前,不往前再走一步,也不离开,就那么看着她笑。
她看见他的眼神一点点燃烧成灰,心被揪起来,终于不再能沉住气,道:“危将军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他眼里快熄灭的光动了动:“你有罪吗?”
“我有吗?”
“有。”他答得干脆,下颔微扬,目光里像有什么落下来。她等他揭穿她的“罪行”,可他偏偏寡言,生气时更惜字如金,不会告诉她那“罪责”里究竟包含着多少的酸楚与愤懑,挣扎与痛苦。
她走上前,伸手环住他脖颈,拉他低头。他不肯,她皱眉道:“危将军,说一句舍不得我,会断舌头吗?”
他深深看着她,道:“你答应过我,会留下。”
“留下是留下,不代表要跟你走。”她抚摸他的脸,因为喝了酒,他双颊发热,泛着动人的红晕,那是平日两人动情时他才会有的脸色。
“我若是跟你走,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不能说出她真实的身份,其实说与不说相差也不大,圣女不能婚嫁,不能与外族人有染,从小便被父王安排有婚约的王女又如何能私定终身,与敌国将领成亲?
“你走你的,我留在这里,你若想我,便来看我,可好?”
她故意试探他,说那些锥心的、无情的话,想要看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她究竟在哪里。
他大概是真的不解风情,又或许是郎心似铁,根本不是话本里那种为心上人不顾一切、倾尽所有的男人。他拉开她,转身离开营帐。次日,铁甲军班师回朝,他坐在那匹浑身黑亮的战马上,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她恨极了,在心里骂他千百遍;她也难受极了,在角落哭了千百回。骂完、哭完以后,她骑上一匹马,奔往中原找他。
她偷偷跟在他身后,看见他率领大军进了邵陵郡,看见满城百姓向他欢呼,看见他走在秋色连天的旷野里,看见他驻足在夜色深处,抬头凝望天上那轮沉默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