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危廷进帐以后,盯着危夫人伤痕累累的手指,道:“你们夜郎圣女解蛊的方式,是否过于残忍?”
危夫人不甚在意地用纱布缠住自己的手指头,歪头谑笑:“怎么,你心疼?”
危廷目光动了动,移开眼。
危夫人走过来,垫脚吹了一下危廷微红的耳根。
危廷低头看下来,目光含着警告,却也只是警告而已。
就这样,危夫人用帮铁甲军人解蛊的方式,为俘虏营里的夜郎将士换取了一个又一个回国的机会,待到要为第三批回营的铁甲军人解蛊时,危夫人的十个手指头已是千疮百孔。
危廷在毡帐前拦下危夫人。
“你不要我救他们了?”危夫人错愕。
“不用你救。”
“可我要救我的将士们。”
危廷看着危夫人,很久以后,承诺道:“你留下,我放他们走。”
夜风袭来,月色朦胧的吊脚楼里飘散开淡淡的幽香,不知是来自于哪一种花草。岑雪听完危夫人与危廷的故事,目光凝在眼前那一片云墨似的扎染里,感慨道:“所以,危夫人就和危将军成了亲,后来再也没有回夜郎?”
“嗯。”
“这么说起来,当初应该是危将军先喜欢上危夫人的?”
“谁知道他们俩。”
“那,危夫人后悔过吗?”
夜郎圣女终身不能婚嫁,更不能与汉人联姻,危夫人为救下俘虏营里的夜郎士卒,答应危廷留在他身边,代价却是背叛族人,为人诟病,终其一生不能返回故里。
“她不会后悔的。”
危怀风说道,声音里忽然多了一种悲凉的决绝意味,岑雪蓦然想起危夫人在危廷的灵堂里纵火殉情的事,心脏像被什么用力地攫了一下,呼吸紧促。
危夫人看着并不是不堪一击的人,可是那一场自焚殉情里,却带了太多疯狂的、泄愤一般的意味。与其说是一种自毁,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报复。
“怀风哥哥,当年西羌一役,危将军的战败是另有原因的,是吗?”
第39章 做客 (三)
岑雪问完这句话后, 危怀风再次沉默了。
当年,大邺民康物阜,四方太平, 朝廷早已不再需要面对昔日狼烟四起的困境, 正是发展经济的大好时机, 先皇却突然下旨要危廷攻打西羌, 夺回前朝丢失的故土。
危廷以先前战争频发, 劳民伤财, 国家需要休养生息为由婉拒, 被一帮主战的朝臣口诛笔伐,责备他贪恋安稳,不再愿意为先皇效劳。危廷当众反驳:“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不得已而为之。大国, 从来都不是靠打出来的。”
朝堂鸦雀无声,先皇诘道:“若有苏秦、张仪这等谋相,朕自然可以‘上兵伐谋’, 可是朕没有苏秦、张仪,朕只有你, 所以,朕需要你‘不得已而为之’。”
次日,向西羌开战的圣旨下发,危廷率二十万铁甲军出战, 襄王督战。
据说,在先皇的诸多子嗣里, 美名最广、才气最高、为人最受先皇偏爱的,便是这一位襄王。那一战,先皇让襄王督战,用意不凡。朝廷上下猜测,先皇或许并不是想要收复前朝丢失的故土,而是想借危廷的将才,让襄王在西羌一役里立下军功,以便凯旋以后入主东宫。
一时间,朝野流言四起。
可惜,众人并没有等来流言被印证的那一日,而是等来了年轻的襄王的噩耗。
那一日,距离开战不过一月有余,盛京城里风雪茫茫,襄王的尸首被送回皇宫,秀容冰冷,穿着的竟然是危廷的战甲。
旁侧立刻有人揭发,说危廷为诡战取胜,竟然让襄王殿下假扮他,是以让襄王成为众矢之的,惨死于沙场上。
先皇震怒,当场晕厥。
接下来,弹劾、检举危廷的奏折如雪片一样堆压在御案上,终于在一个火光烛天的冬夜,彻底压垮了危家。
很长一段时间里,危廷不再是“战神”,而是薄情寡义、心怀叵测的“走狗”、“叛贼”。
却不知,危廷被万箭穿心时,戴着的乃是襄王的金冠,披着的乃是襄王的大氅。
那一战,究竟是谁替谁而死?
危家人没有答案,朝廷不会给出答案。
月光寒凉,半开的窗柩在夜风里“吱吱”地响起来,危怀风闭上眼睛,试图压下胸膛里澎湃里狂潮,苦笑一声:“为何要这么问?”
当年西羌一役,危廷的战败是否另有原因,其实只要愿意放下偏见,静下心来认真一想,每个人心里都会有答案。岑雪道:“危将军天纵将才,一生从无败绩,就算是休戈十年,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败给羌人。那一战,怎么看都是疑点重重。何况以危夫人的性情,若非是心怀怨愤,又怎么会做出那样决绝的事?”
危廷战死后,罪名如织,偌大的朝堂里,没有人能够替危廷成功发声,危夫人似乎是在用死亡来替危廷鸣冤。
“可那又有什么用?”似是读出了岑雪的心声,危怀风道,“她那样做,不过是让我成为更不幸、更可怜的人的罢了。”
“怀风哥哥?”岑雪一愕。
“睡吧。”危怀风低声,“困了。”
岑雪如鲠在喉,更多的疑惑无从再问,她看着布帘上映出来的朦胧轮廓,想象起此刻危怀风皱眉而眠的模样,心知这一夜已然触痛他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