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红尘(137)
半个时辰后,在夕阳的余辉中,主仆二人忙完走出茶园,与一挑水的僧人擦肩而过。
走出几尺地,郑泠鬼使神差地回头,见那僧人将一担水放下,取了木桶中的葫芦瓢,在茶园浇地。
见她回头,金钏也好奇地回头,不过是个浇地的僧人,有什麽好看的,她关切提醒:“郡主当心脚下。”
郑泠转过头,目视前方。
心底纳闷,她是怎麽了?
为何会觉得这个僧人看着眼熟?
明明刚才狭路相逢,她是看见了他的样貌,普普通通的长相,眉眼鼻嘴耳,五官皮相都与那个讨厌的人,八竿子打不着,根本就无一处相像。
*
第二日天还未亮,主仆二人就起床,出发去收露水。
茶园偏僻清幽,此刻已经有人比她们还早先一步,穿梭在茶行之间——是个戴着斗笠的僧人,正在弯腰低头采茶叶。
他背上的背篓已经装满了茶叶,可见在此采茶很久了。
听到动静,采茶僧侧头看了她们一眼,複又转头继续做事,将满手的翠绿嫩茶反手放进背篓中。
在他转头时,郑泠也看见了他的脸,还是昨日傍晚那个挑水浇地的僧人。
她看了一下那人的行动轨迹和位置,担忧自己放置的竹筒,别不要被他不小心撞倒了。
她连忙上前,弯腰在茶树下查看,见到那些竹筒都好好挂在原地,遂挨个取下。
夏天干燥,露水难聚,每个竹筒中,只才凝聚了半个拇指深的露。
金钏咋舌,“郡主,这也太少了吧。”
郑泠摘下一个竹筒,低头看了看,“是比想象中少,但有总比没有好,快些取下收好,我们还得去上早课呢,别误了时辰,让江娘子以为我们偷懒。”
所谓早课,便是晨起在石窟的佛像前诵经祈祷。
这些天,天天如此。
两人摘取了几刻钟,全部摘下,一堆竹筒里的露水倒在一起加起来,也才只有刚好装满一个竹筒的量。
郑泠将装满露水的竹筒,盖上竹制封口,挂在腰间,双手捧着金钏拿不到的余下的空竹筒,“回吧。”
天才微微亮,担心郑泠看不清路,金钏走在前方开道:“郡主,您小心点走,跟着我的步伐来,这路旁边的草堆地下都是空的,千万当心别踏空了。”
“好,你也慢些走,当心点。”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唯一一条小径走出茶园。
采完一筐茶的僧人也出了茶园,稳稳走在小径上,不疾不徐地与前方女香客保持一定的距离。
郑泠发觉身后跟着一个人的时候,总有些心不在焉。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不知为何,她总会将此人与魏缙联想起来。
怀疑一旦産生,她就无法平静。
顿时,一个十分离谱的想法,在她脑中盛开。
于是她停顿下来,转身等着那僧人走近,询问他:“你是谁?我往来护国寺十几年,见过的僧尼十之八九,为何从未见过你?”
那僧人波澜不惊,双手合十,逐个回答她的问题:“檀越有礼,贫僧法号‘悟悔’,自小被本寺云游在外的觉光大师,收为俗家记名弟子,是三年前才正式入寺剃度出家,此后一直在后山打理茶园。檀越想必是鲜少入后山,没见过贫僧是正常的。”
郑泠依旧怀疑地打量着他,光听这番话,辨不出什麽真僞。
她继续道:“你怎麽知道我鲜少入后山?”
悟悔不遮不掩道:“后山除了江家石窟,没什麽其余的神殿,寻常香客很少至后山,偶尔有几个入内者,贫僧见过也就记得住他们的容貌。檀越脸生,要麽是少来,要麽是第一次来。”
她审视的目光太过明显,悟悔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提议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檀越若是不信,大可问住持查看贫僧的佛牒。”
此人如此坦蕩,老实巴交的态度,反倒显得她像个仗势欺人的恶霸。
但郑泠才不管这些,她宁可认错,也不愿放过。
毕竟魏缙诡计多端,上辈子他能假扮画师入护国寺,焉知这辈子,他就不能移花接木李代桃僵,装成本寺的和尚。
至于这个和尚与魏缙的长相大不相同……上辈子她也曾易容成清规,躲避魏缙的搜查。
易容之术,她能用得,他也就能用得。
况且,她忽然想到之前从洛阳回长安途中,也曾见过一个让她想到魏缙的苦行僧。
她继续问道:“你说你一直在后山打理茶园,那为何一个月前,我分明在洛阳返长安的路上,见过你?”
悟悔擡眸望着她,眼中微微有些诧异,接着有条不紊地答话:“今年年初,贫僧被师傅派去洛阳,在洛阳佛寺游学,确实是上个月才徒步回的寺中。阿弥陀佛,原来贫僧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竟与檀越有过一面之缘,善哉善哉。”
几番下来,他对答如流,甚至十分友好地请她喝茶:“既然有此缘分,檀越若不嫌弃,贫僧稍后赠一些今年的新茶,至檀越下榻之所。”
郑泠已经在心里将他划入‘魏贼假扮的可疑分子’之内,如何有心情要喝他的茶,遂拒绝:“不必了,我不喜饮茶。”
她转过身,想着今日早点去找住持查看佛牒,确定悟悔的身份。
小道上草木遍布,延伸至旁边的悬崖边上。她心事重重,不慎一脚踏偏,身子一倾就跌了下去。
求生使然,她在情急之下拽住了旁边的一株油茶树,整个人好似一片布,蕩在崖边,紧紧抓住唯一的支撑:“金钏,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