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红尘(158)
可是秦修依旧神色平和,慢条斯理地回答她:“去年八月,天下下诏征集女学馆博士助教之时,明文规定:天下州府凡良籍有学识者,不论出身、不论年龄,皆可参与选拔考核。我此前虽为出家人,但也有一番抱负,想着教书育人,也是一种普度衆生的修行,于是毅然还俗,恢複原籍,为自己起了‘秦修’个俗家名字,参与考核。许是幸运,最终得以入选经学博士,一切就是这样而已。”
他的回答,听起来有理有据,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令她再没有刁钻的角度继续逼问。
她只能说:“但愿真如你现在所言。”
“自然是真的,”秦修也问她,“郡主为何不信?莫非我从前在什麽地方得罪过您?”
李泠重叹一声:“你救过我,我本该对你心存感激,只是……”
她的犹豫和半隐藏,让秦修继续问:“只是什麽?”
她看向他的眼睛,缓缓开口:“只是你与曾经得罪过我的人,很像,让我下意识地将这份针对,转移到了你身上。”
她真真假假说到这里,无奈道:“日后若对先生有什麽不周之处,还望秦博士、见谅。”
秦修垂眸思忖,长睫压住眼帘,叫她看不见他的眼睛。
等他再擡头时,眼中是一派清明:“郡主的意思,我明白了……佛家讲究因果轮回,人不会无缘无故讨厌谁,郡主如此对我,想必是我上辈子对郡主不起,才会有今生的再次相遇,让我出现在你的身边来赎罪。”
李泠皱眉,不愧是当过和尚的人,一番话下来,毫无对她无礼的不满指责,尽显出家人慈悲为怀,普渡衆生的高风亮节。
一时之间,倒显得她是个小人,她没了继续逼问的兴致,放他走人。
秦修告辞,转过身后,澄明的眼神在瞬间沉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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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月,在李泠暗中找人监视之下,都没有发现秦修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
他的生活极为简单,上课讲学,下课看书。逢到在女学馆值日,才会住在国子监的讲师公廨之中,除此之后,每日散学后,他都是回私人住宅。
日複一日,月月如此,一眼就看完的单一生活。
李泠对他的那丝莫名其妙的怀疑,不由渐渐消去。
但接踵而来的,是另一个思虑,若秦修不是魏缙,那真正的魏缙到哪去了?
他的存在和下落不明,始终令李泠难安。
上辈子的一切,像一个深渊,紧紧拽着她,她挣不开,出不去,依旧活在那片黑暗之中。
即便上辈子她已经杀了他一次,可一想到,今生的他或许正藏在哪个角落,再一次筹谋,就难消她的心结。
唯有他和李叡一样,死在她的手里,死在她的眼前,她或许才可以彻彻底底的放下过去。
有时夜间,她会在安阳公主的肖像前自省,和她说话:“女儿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上一辈子的事,这辈子的人还未来得及行动,就被女儿亲手杀了。您会不会怪女儿,杀了您曾经的情人?”
然而画像中的人给不了她任何回应,永远只有画中一层不变的神态。
她喃喃自语:“可是只有李叡这个始作俑者去死,上辈子那些乱象才不会再次发生了。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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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泠迟迟找不到魏缙,但好在女学馆发展可观,贵女们没有将此视为儿戏,各个都认真求学。
馆内每个月都有检验成果的各项学目考核,三十九名学子的考核成绩也相当可观,及至年底岁试,无不及格者。为女学下一步向天下的推广,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岁尾,李泠带着这份可观的答卷面圣,请求天子向下推广女学。
李慜没有反对,当日便下令至全国,于次年开设官学。
在期盼之中,民间的第一所官办女学,在洛阳刺史夏弋的领头下于孟春首建。
此后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女学如雨后春笋,相继冒出,第一批共计一百零八所州置女学成功建立。
见此良势,李泠颇为欣慰,一年半的时间,她终于複兴了母亲的遗志。
金钏女萝都在为她高兴,觉得与有荣焉,特地备了一桌晚宴为她庆贺:“郡主还未及笄,就干成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
说到这个,女萝忽然想起来:“今年郡主十五了,也该到行及笄礼了,不知圣人记不记得这件事……”
说来也是尴尬,要是李泠有母亲在世,自然不缺人为她操持,即便母亲不在,由父族家的女性长者主持也是一样。
可如今她的生父讳莫如深,自然指望不上了,这事只能指望皇家出面为她行及笄礼。
只是圣人日理万机,未必记得这麽多。
而皇后到底是姓郑,因着李泠的身世,却也尴尬。
思来想去,她如今的身份,竟然没有合适的人为她筹备。
李泠倒是对此事没太多想法,活了两辈子的人,已经不在乎这些虚无的繁文缛节,“有没有,都无大碍,日子还得过,及笄不及笄,也少不了一块肉。不如吃吃喝喝,才是人间值得。”
话音刚落,就有声音接话:“吃吃喝喝,也不叫上我,亏我专门带了西域美酒过来为你庆贺。”
李泠看着庭中携酒而至的青年,笑了笑,起身招呼:“你这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快入座。”
她接过郑淙的酒,拔开瓶塞闻了闻:“好香的葡萄酒,味道醇厚,有些年头了吧。”
郑淙朝她竖起大拇指:“识货。这是近日从西域来的胡商手中购来的,说是十年的陈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