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岫(100)
宋氏与顾氏两家的上百对灯笼,摆满了两家府邸之间的街道。八对红绸罩着的绛纱灯引着迎亲的车驾,擡着嫁妆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一日宋府张灯结彩,红绸如云,挂满了檐角与常青树。檐下悬着绛纱灯笼,十几对红烛照得堂内金碧辉煌。
“恭请天地为盟,日月为证。”
“赴佳期之约,结琴瑟之睦。”
“从兹良缘缔结,订成佳偶……”
侍女洒下谷豆,在赞者颂辞中,一对新人步入青庐。
大红喜烛的火苗攒动,烛光照得席间人怔怔出神。笙歌怡情,席间觥筹交错,宾客行酒之声此起彼伏。
宋氏的一衆家人掌着花烛,哄笑着将新人送入婚房。
岁宁刚坐在床上,绢扇还来不及放下,喜钱与喜果便撒了下来。
她听到身侧之人在这寒冬中清润的声音:“聿深知佳人之难遇,真一遇而不忘。愿求却扇见许,慰我彷徨。”
一时帘帐外的宾客与宋氏族人都看着她,岁宁思考了半晌,才听明白,原来是让她却扇啊。她忙不叠放下绢扇,举着许久,手都酸了。
铅华红妆,华冠丽服。旁人都衆星捧月地夸赞新妇的美貌。
侍女挪了食案过来,请二位新人共牢。
饭食备了许久,晾在冬日里早就凉透了,无甚滋味。岁宁只敷衍地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碗筷。宋聿看到了她的举动,也放下了食箸。清香的合卺酒在葫芦瓢中变得微苦,二人饮完了酒,侍女又用两瓢间的朱丝将对半破开的葫芦又合二为一。
她有些累了,衣袖掩面,醺醺然打着哈欠。其间又有婢子剪下了她的一缕头发,与宋聿的发丝系在了一起,装入了锦囊之中。
这些细枝末节,岁宁早就忘之脑后了,最后那个结发的锦囊放去了哪儿,她也不记得了。
礼数周全后,宋攸是想闹房的,可见岁宁坐在喜榻上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他背后一阵寒栗,反複揉着眼睛,为何顾氏的女公子也是长这般模样?
正发愣,宋聿提醒他道:“你,该走了。”
宋攸丢下一句“愿嫂嫂与兄长永结同心”,便逃也似的离开。
一时衆宾散去,婚房内安静了许多。
彼时岁宁已脱下了繁複的婚服,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裳,抱着个暖炉坐在梳妆台前,两个婢子正在替她卸去发髻上的钗饰。
宋聿笑问:“他为何这麽怕你?”
“哪有?”岁宁笑道,“我与阿攸可是一起逛过揽月坊的交情。”
听起揽月坊三字,宋聿便翻起了旧账来:“你领我弟弟去那坊曲之地,最后花销还记在我账上?”
岁宁道:“只那一次罢了,下不为例。”
宋聿气笑了,下不为例这话不是应当由他来说吗?
岁宁卸妆的间隙,他自觉无聊,便捧了一盘落花生与桂圆在一旁剥着,时不时往她手里塞上一把剥好的干果。
他又问:“今日累不累?”
她说,“还好,不过些许困倦。”
这话传入婢子的耳朵里,梳发的速度不由加快了些。又有个婢子端了盆热汤来,请两位新人沃面。
待一切繁冗的礼仪结束,婢子放下了红罗帐,备好炉火,才退出了婚房。
宋聿不忘提醒她们:“夜里风寒,不必掌灯了。”
喧闹散得太快,仍有些不适应。
罗帐灯昏,四角垂下香囊,屋内一片温暖。锦衾上有几颗散落的红枣,岁宁将它们一一拣去。她掌心捏出了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
那人还在罗帐外,用剪子挑着红烛上的灯芯,烛焰又更明亮了些。
好不容易等他掀了罗帐,与她一并坐在床榻上,却问一句:“要不要早些休息?”
“?”
岁宁皱着眉头,手中的红枣啪嗒落了一地。
宋聿擡手贴上了她微热的面颊,关切道:“怎麽脸色不不太好?今日吃过药了没有?”
他这话问得奇怪,岁宁有些恼了。
她半晌不应,宋聿又问:“可是被炭火熏着了,我去将暖炉挪远些。”
“操劳这些作甚?不妨先想想今日之事——”
岁宁攥着他的指尖,拉着他坐下。俯仰之间,五指已然攀上了他的手腕,隔着轻薄衣料,他的脉搏有如云梦泽的潮起潮落那样奔涌。另一只手也并不安分,早已勾住了他腰间的系带。
他身子一倾,影子连带着杜衡香一并落在她身上。
宋聿捉住她的手,只笑:“病才刚好,就又开始使那流氓行径来。”
对方说她轻浮,她便也坐实这轻浮之名,面不改色道:“再这般奚落我,明日我上揽月坊寻乔松郎君听曲去了。”
新妇成婚第二日便上秦楼楚馆,这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宋聿赶忙低头:“错了。不揶揄你了。”
岁宁抽开手,开始数落道:“我在顾府这麽久,都不见你人影,倒见乔家二郎隔三差五翻墙去寻他未婚妻。”
她如稚子般较真神色落在他的眼底,宋聿感叹于一别数日,她又再度鲜活。
“抱歉啊,我舍不下脸面去翻墙。”他神色认真,又说得一本正经。
“是以两个月里,都不曾念我?”
“拜夫人所赐,聿初尝相思之苦,便是三年一月有余,而后又经半载别离,如今须臾两月,倒不显得难捱了。”
说到最后,他阂上双眼,索性将脸埋进了她的肩窝。清润的声音如无依的风似的,钻入她的耳中:“你从不说喜欢我,也从不给我承诺。”
屋内的几十支喜烛照得罗帐内明晃晃,若他此刻擡起头来,就会看到岁宁难以压抑的笑颜。她没有那麽多情真意切的话要讲,只能拉过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胸膛,感受她心跳的节律,从不宣之于口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