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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岫(102)

作者: 长衿酹江月 阅读记录

正堂之中,坐着位蓄着美髯的中年男子与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等候多时了。

宋聿躬身行礼道:“都怪儿昨夜多饮了酒,今晨梳洗又耽搁,这才来迟,还望阿父阿母见谅。”

宋孟贤微微颔首,道:“情理之中,无妨。”

婢子跟在身后端着茶盘,岁宁取了茶盏与红枣,一一奉给宋侍郎与姜夫人。

“新妇拜见君舅、君姑。”

宋孟贤接过敬茶,温和一笑:“谁人不说我儿好福气,得顾家青眼,娶新妇伶俐。缔结了婚姻,便成了一家,若绍君平日里薄待了你,只管与长辈说来,自有两家长辈替你做主。”

岁宁笑着说好,收下了宋侍郎备下的赠礼。

姜韶看清了新妇的模样后,说不惊讶是假的,连接过茶盏的手都抖了一下。知子莫若母,不论多少年过去了,那执拗的孩子依旧只喜欢这般的女子。

岁宁见她端着茶盏,许久不曾动作,遂提醒道:“请君姑用茶。”

姜韶轻抿了口茶,便随手搁在了茶案上,情真意切倒演得假模假式。

“绍君比旁的子弟成婚晚些,我原在想,什麽样的女子才能入得了他的眼,如今看来,也唯有你能管得住他。”她语气玩笑,又似在阴阳,“我看这小子,婚姻缔就,孝就衰于二亲,满心满眼都只有新妇了。”

你母子二人不睦可不是我造就的。岁宁暗自腹诽,又遣词道:“血亲之情,非一朝一夕能改,一疏一远而淡。夫君念新妇下堂之苦,多有照顾,虽是细枝末节,但新妇都记挂在心。何况父母抚育之辛,哪堪相忘?”

别人阴阳怪气,她便也奉还回去。

当初是谁曾将长子当作弃子,如今又念叨起血浓于水来。

姜韶又从匣中取了支金笄来,笑着唤她:“走近些吧,这也是我君姑传下来的首饰,如今换我来替你簪上。”

岁宁往前挪了两步,跪坐在姜韶跟前。

姜韶一面扶着岁宁的发髻攒上金笄,一面笑道:“巧笑倩兮,姣娘,倒是人如其名。”

这是旁人所能听到的。

她又放低了声音,附在岁宁耳畔说道:“从前是我低看了你。你这伧奴啊,倒真有几分本事。”

“夫人谬赞。”岁宁笑着回道。

出了青璃院,没走多远,那金笄便被她随手拔下,揣进了袖子里。

宋聿跟着她追问道:“她与你说什麽了?”

岁宁道:“她骂我。”

“骂你什麽了?”

她停在常青院外的竹丛旁,不知说的什麽,在冬风穿林打叶的声音中听不清晰。

宋聿只看得见她的口型,只有两个字:“伧奴。”

劝慰的话未说出口,便被她捂住了嘴,岁宁道:“不必道歉,我没生气。”

寒风钻进了领子里,冻得她打了个喷嚏。

宋聿道:“回屋去吧。”

“嗯。”她点点头,与他并肩回了屋。解了雪帽与披风放在木施上,又说,“唤人去将你那张琴取来吧。”

“今日怎麽忽然想听琴了?”

“我半月前去了揽月坊,听乔松郎君抚琴,琴艺一绝,只不过在那风月之所沾染了铜臭之气,甚是可惜。”

宋聿沉着一张脸,“我以为你寻琴师伎子不过说说而已,没成想你真是揽月坊的常客。”

说她随心所欲也好,不拘小节也罢。如今又扯什麽铜臭之气,无非是拐弯抹角地说,听自家郎君弹琴不用花钱罢了。

岁宁道:“我当真是为办正事去的。”

“以后这些事交由别人去办便可,你如今又不是下属了。”宋聿安抚着岁宁坐下,转而出门去琴室,取了那张“涧肃”古琴过来。

他低头在琴桌前调试弦音,余光瞥见岁宁随手将那支金笄扔进了首饰盒里。

喜怒不形于色,却爱憎分明。

纤长的指尖游于弦上,剔出一道浑厚的余音。

宋聿没问她想听什麽曲子,也没问她曾在揽月坊里听过什麽溺乐,只是涧肃音色泠泠,如清溪流远,宜奏一曲《幽兰》。

相传孔子周游列国时,不得重用,于归国途中见幽谷兰花盛开,却与野草共生,犹如贤德之人与鄙夫为伍,于是抚琴作《幽兰》。①

曲末清澈的泛音过后,清丽沉郁的曲调渐渐归于平静。

岁宁恰知晓曲中典故,便笑着问他:“可是在暗讽你这清雅之士屈尊与我这粗鄙之人为伍?”

“为何总以最坏的心思揣摩我?”宋聿木然,手指蓦然停在琴弦上。

转念一想,岁宁并非是在议他的是非,她只是把自己想得太卑劣了。

宋聿解释说:“世间渴求入世之志士,大多沉晦侧微,如芳兰在谷不显见。只是首曲子罢了,可以娱情,不必管那麽多的是是非非。”

岁宁道:“只听闻别的郎君给心上人奏《凤求凰》,你倒好,偏弹一曲《幽兰》,让我如何不多想?”

他一本正经道:“我的老师不曾教过情曲。”

看到他那被冻得通红的指节,岁宁放下手炉,将他的手捂在掌心。

她笑言:“那就待到春日再学。”

宋聿擡眸看向她:“还想听什麽曲子?”

岁宁摩挲着他指尖上的薄茧,只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明就里:“明明是你叫我取琴过来,如今只听了一曲,便兴致缺缺了。”

那些过分的诉求又惹得他的眼角似有千斤重,岁宁忙找补道:“我本就不爱听琴曲,但钟爱抚琴之人啊。”

后来宋聿回想起来,钟爱一词,她此生只说过这麽一次。

又是一年岁暮了,今年建康城没有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