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岫(62)
“我知晓在你眼里,他们都是坐井说天阔的人,只会纸上谈兵。哪怕是我,在你看来也是如此。”宋聿低头看着她,眼中夹杂着不能退让半分的怒意。
“是啊。”岁宁不留情面道,“你们尚且比不过陆宣,又怎能斗得过陆灵远?”
话音未落,下一刻身子悬空,她被眼前人打横抱起。
宋聿不愿与她起争执,他此刻思绪沉重,垂眸不语,倒是真的生了气。
岁宁质问道:“你们打算与文山僵持多久?久到让他把方圆数十里的生人都当作军粮吃尽吗?”
两千府兵对上文山所率的三千流民兵,却还在此泛泛而谈。
若换做是陆宣,是夜便已亲自领兵发动奇袭,绝不会让敌军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宋聿疾步走在送她回房的路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入夜了,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
他收起了素日里的平和,代之以命令的语气:“你留在屋里,今夜哪儿也不要去。”
寝居的门沉重地合上,只留她一个人在狭窄昏暗的屋里。
他走之后,岁宁自行点了灯,打开墙边木柜的抽屉,太守印信依旧躺在那里。
她又摸过匣子里的一块方木,依照模糊的记忆,刻了一方印章——陆宣的私印。
昏黄的烛影下,岁宁研墨提笔,拙劣地模仿陆宣的字迹,以他的口吻写了一封送往柴桑的信。
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敌军没了粮草,被逼至绝境,战线不能再拖。
她要走一招险棋。
后半夜,万籁俱寂。
岁宁在半梦半醒间,看到床榻下坐着个人,就像前几日她病重时那样,日日夜夜守着。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勾勒出他模糊不清的轮廓。
岁宁坐起身来,从床帏中垂下手臂,拍了拍坐在地上的人,戏谑道:“又来做什麽?就这麽怕我跑了?如今林府上下都是王忱带来的守兵,何须你亲自守着?”
宋聿背对着她,说道:“正因如此,才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岁宁冷哼一声:“当着你的面动手,王忱连这几分薄面都不愿赏你吗?”
宋聿问她:“可还是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
岁宁的手落在宋聿的肩上,似在安抚。他也擡手覆上了她的手背,回头看着她,小声道:“对不起,我今日不该这麽对你。”
她俯身抱着他,说道:“不必道歉。”
宋聿又说道:“他们没有你的眼界与智谋,可你与陆宣太像了……”
所以他们也不会听信你的一言一辞。
岁宁心里咯噔一下,迅速瞥了一眼桌案上她未收起的信件与印章,见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她才暗自舒了一口气。
岁宁问他:“那麽你呢?你信我吗?”
“信的。”他认真道。不然便不会将印信交由她保管了。
抛去世家间的利益纠葛,只站在万千百姓的生死存亡问题面前,唯有她是可以去相信的。
她会背叛任何一方权贵,却不会背叛自己所处的阶级。
“那麽公子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岁宁勾着宋聿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肩颈,冰凉的乌发垂下,蹭得他脖子发痒。
宋聿浑身僵住,有些迷茫:“这是做什麽?”
她说道:“没什麽。深秋夜里寒凉,公子不必这般守着我的。”
他轻轻推开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小心翼翼道:“那麽我回去了。”
“嗯。”岁宁便也收回了手,又落下床帏,躺回了床榻上。
他暂时无法接受这样的逾矩,是以只能用此种方式让他主动退避三舍。
天亮之后,莫说是林府,纵是整个柴桑城,都寻不到她的身影了。
她果然还是如此,事有妖,必有诈。
听城门的守卫说,今日寅时,那位女郎持太守印信策马出了城,马鞍上还挂着一只鸽笼。
宋聿又问:“她往哪个方向去的?”
守卫答:“北面。”
宋聿心间蓦地一紧,柴桑县往北二十里,便是文山驻扎的营帐了。
已经过去三个时辰,或许再去追已是徒劳,他还是命人备马,亲自去寻她。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柴桑县西北角的城郊有一片烧焦的空地,那是文山最初安营扎寨的地方。
地上的枯枝败叶已被焚尽,与烧焦的粮食混在一处,板结在干裂的泥地里,岁宁牵着匹马,走过这片荒凉之地时,有意放慢了脚步。
有几只乌鸦在天边盘旋,最终停在了她身旁的枯树上,树根下堆砌着白骨,连腐肉也不剩了。
她远眺着柴桑城的方向,没有一只信鸽飞过去。那封盖着假印的密信,应是被敌军的探子截取了。
岁宁抚了抚胸腔,低低咳嗽了几声。
这几日愈发冷,又快到冬日了。
马蹄之声踏破山道,脚下枯枝碎叶喀匝作响。远处的山岭惊起一群飞鸟,打破万籁俱寂。
有士卒赶过来了。
岁宁不知晓来人是王忱还是宋聿,抑或是文山,她不在乎。
毕竟信鸽早已经放了出去,假的军情亦传到了文山手中。
她蹲在地上,背对着那群人赶来的方向,轻撚起几粒焦黑的稻谷,紧紧攥在手中。
几个骑兵穿过树林的间隙,将她包围在荒地中央。马蹄过处,扬起一地的尘土。
来者手持长弓,语气不善:“你究竟是谁的人?”
岁宁转头看向王忱,嗤笑道:“我是陆氏还是宋氏的人,对王将军而言重要麽?你莫不是忘了,是谁当初上赶着要与陆氏结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