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岫(64)
岁宁快步跑回林府,打开门的一瞬,便撞见那个侍女激动又惊恐的神色。
她看着眼前十五六岁的女孩,问道:“你从前是吴玫府里的婢子?”
“是。”
“你叫什麽名字?”
“奴名扶桑。”
岁宁道:“吴玫获罪,吴府是回不去了,你以后跟着我可好?”
扶桑点头如捣蒜,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提醒道:“女郎……解药……”
岁宁笑了笑,说:“我骗你的,刀上没有毒。”
翌日一早,她又要随宋聿啓程回安陆。
来柴桑半月有余,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有关,可一切的利益又都与她无关。
此去又是一路颠簸,只不过天晴了,少了来时的坎坷与泥泞。
车帘随风轻轻晃蕩,登了马车,岁宁便只缩在一角,倚靠着车窗,安安静静看书,似乎不愿说话。
宋聿忍不住问起:“你是如何让文山退了兵?”
“那封信仿了陆延生的字迹,钤了他的印,我不过假借了陆氏的势。”岁宁依旧低着头,漫不经心道来,“只要让文山以为,陆延生也看上了柴桑这块地盘,敌军便会知难而退。至于陆延生本人会不会来,不重要。”
宋聿叹为观止:“我未见过有人比你更长于诡诈之道。”
“是麽?”岁宁不甚在意地笑笑,“我与陆延生学的。此招虽险,好在起了作用。倘若教文山发现了端倪,势必会大举攻城。所以,我是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在赌。”
“此行,多谢你。”
这一次她却不索要利益,反而坦言道:“宋绍君,我不是在帮你,我在帮我自己。”
宋聿知晓,自王忱来了以后,她便忙着与自己划清界限了。
“你厌恶王忱?”他问。
岁宁合上书,擡头扫了他一眼,道:“你想知道为什麽吗?”
宋聿对上她的视线,迟疑地点了点头。
“宋公子不是蠢人,自己猜。”
却不想只等来这样的答複。
岁宁移目望向车窗外的风景,宋聿没去猜,只静默地注视着她的侧颜。
她知晓许多秘辛,是以许多人都想要她的性命。
岁宁半眯着眼,似是有些困倦。半晌,又幽幽开口:“回安陆城的路还有很远,可否让车夫驱马走得慢些?”
宋聿道:“不想回安陆麽?要不然这柴桑的县令,换你来当。”
她摇了摇头,说:“我想去净山寺。”
“净山寺远在建康,安陆城外二十里,云岫山上有一白莲寺,我们去那里成不成?”
宋聿没有反驳,也没有再问她为何。
他知道历经柴桑县的一波三折的动乱之后,眼前人早已身心俱疲。
“嗯。”她轻声应答。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可窗外见不到好风景,只有零零碎碎的秋草,荒秽占了农田,饿殍满地。
窗格前悬挂着一枚香囊,香气有些淡了,依稀能嗅出香料里掺了甘松与沉香,还有他所钟爱的杜衡。
是极好闻的安神香。
岁宁放下手中的书册,靠着软垫闭目养神。
她说,“不去建康城也好,那里太喧闹。”
她不想再寻仇,也不想理会那些尘世机辩。她想马踏霜林,赏梅看雪,然后等到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寻一处桃源去。
不惧担罪业,不怕负骂名
山有穴者曰岫,云雾缭绕,青山高耸,故名云岫山。
石阶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落叶,在一场雨后,落叶混着潮湿的雾气,腐化在长满苔痕的山阶上。
宋聿跟在岁宁身后,同她拾级而上。只是看着她越发清减的背影,不曾与她主动搭话。
从前,他们一前一后去过净山寺,却从未有过一次像今日这般,一并走过漫长的山阶。
行至半山,道路两侧栽种了许多朱槿花,朝开暮萎,花朵如今都蔫蔫地垂在枝头。
迎着一段陡峭的阶梯,穿过青莲寺的牌坊,来到了寺门前。
踩过泥地上斑驳陆离的光影,经过两座风化的石浮屠,岁宁往功德箱里撒了几枚铜板,与守在一旁的沙弥拿了三炷香,便往香炉去了。
因着战乱的缘故,青莲寺的香火不及前几年旺盛。
岁宁垂着头,高举着三炷香,朝佛前虔诚拜了三拜。就只是烧香拜佛,不为求别的什麽。
她眼中藏了许多心事,变得不那麽清明,最后又将所有的心绪都隐藏在了烟雾缭绕里。她在香炉前伫立许久,久到香上攒了很长一截灰,以致上香时被香灰烫了手。
宋聿也随她到佛像前虔诚叩拜,除了正殿三座青铜佛像,释伽牟尼背后还供奉着一尊肉身舍利。
其实他也不知向神佛求些什麽。权势与富贵他生来就有,那便只求个平安罢。
宋聿从蒲团上起了身,侧头看她时,她仍闭目跪在原地,久矣不愿起身。微风撩起一缕碎发,贴在她汗湿的下颌。
在柴桑内忧外患的时局里,岁宁不得不拿起刀剑,对着手无寸铁的县民。
如今,她像是在忏悔那些杀戮与罪业。
可宋聿想错了,岁宁起身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不惧担罪业,也不怕负骂名。”
唯一耿耿于怀的,是她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
她本就是个极度複杂的人,许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良善,与在尘世摸爬滚打十几年生出的卑劣。
同时,她也强大到独自面对世俗压迫、刀光剑影,在尔虞我诈中残喘至今。
“那麽,你又在求什麽呢?”宋聿认真问她。
“求一个心安理得。”她是这样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