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岫(77)
“管貍奴作甚?连自己都养不好,还想养起猫来了?”说罢,他便拉着她回到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屋内。
掩上门,宋聿开门见山道:“今日陆氏的人送了信来。”
桌上放着份未啓函的书信。
“给我的?”岁宁问。
“兴许,我没看过。”宋聿道。
陆延生回了建康,却着人给她送了封信来。
岁宁当着宋聿的面拆了信笺,生怕他再以为自己又有所算计。思及她上一次与陆延生私下的利益交换,到底还是有些心虚。
信纸上洋洋洒洒十余行文字:
岁宁
见字如晤,阅信舒颜。
江州文山兵乱已止,苍秽山贼匪尽数剿清,值此岁暮,也算给你送上一份大礼,便当作是夺了密信的补偿。若你真想保全性命,切莫再插手与你无关之事。
狐假虎威一招用得不错,也算青出于蓝,为师甚感欣慰。来日风云际会,两家相争,若你还有点良心,切莫将这些伎俩用来对付我,否则陆某必还之彼身。
荆南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前路未蔔,好自珍重。
庚寅年十一月初七
字迹是一如既往的恣意,锋芒毕露。落款处还钤了他的私印,仿佛生怕她忘了他的私印长什麽样似的。
看完,她长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他还有如此好心。”
陆延生此人,睚眦必报,岁宁有些庆幸,他竟会念及往日旧情,轻轻放过了她。
宋聿冷哼道:“分明是我花两千金请他办事,他怎的没在信里与你说?”
“算了算了。”岁宁劝道,“既有利益维系,总比结仇要好。”
岁宁团着手炉,将门打开一条小缝,任那只貍奴蹿了进来。它在屋内各个角落四处嗅着,最后在火炉旁蜷作一团,安然假寐。
想到年关将近,连董齐都已带着阿禾回了宋府,终于落得清閑。于是岁宁发誓,再也不随便在路边捡小孩了。
她突然问起:“你何日啓程回建康?”
宋聿静默地看着炉火,岁宁看着他,火光映在他眼眸中,恍惚出神。许久,他才应了声:“回去做甚?”
“看看家人。”
“一个家族里百十个人,不差我。我有一人陪着足矣。”他说,“你想留在这里,还是去安陆,还是别的地方也好,我都陪你去。”
岁宁淡淡笑着,又故作失望道:“我还以为能去瞧瞧世家子弟争家産的戏码。”
宋聿笑道:“你百戏听多了吧?”
外敌尚且无法肃清,谁会閑到成天与家人争来争去?
屋外的雪停了一阵,在说话的间隙,又陡然飘零。
他们相识的第五年,又于同一个屋檐下看雪。
镂花窗外,有位身着靛青色道袍的的中年男子执伞穿过风雪,立在了庭中槐树下。
岁宁起身道:“周道长来了。”
“你在屋里待着。”宋聿说着,便撑伞出门去迎周其清。
“先生怎的不提早派人说一声,倒让学生失了礼数,未能远迎。”
周其清摆摆手道:“得了得了,这几日应酬多了?你与我客套什麽?”
宋聿便笑着请他进屋去。
周其清放下纸伞,又立于门前细细拂着身上的雪。岁宁拨了拨炭火,唤他二人到火炉旁坐下。
“年末,梁氏举族将迁往扬州了,在西陵郡,便只剩林氏一家独大。”
“借着与林氏的亲缘,到底还是对宋氏有利的。”
“难说。”周其清道,“荆南战乱不断,熟知林氏能否站稳脚跟?那些被战火波及,朝不保夕的家族还少吗?”
岁宁坐在一旁,安静地听他们聊着时局,这位周道长,似乎不太看好林氏一族。
于是她此刻悲观地,一语不发。
宋聿在外忙于赈灾的某天,周其清私下里来寻过她。
那日,他转交给岁宁一封书信。
“请女郎替我将这封信送去建康顾府吧。”
“是什麽样的信,须得由我来转交?”岁宁问。
周其清豁然直言:“是写给我一位故人的信,说是遗书也不为过。”
岁宁拿着信笺的手一顿,失声道:“您——不愿与绍君说吗?”
他面色苍白,神色却淡然。
寒冬里,他的咳疾更重于岁宁,却又总顾不上自己的一身病痨,无时无刻不在奔波劳碌。
就好像知道自己已是风中之烛,时日所剩无几。
岁宁没等来一个解释,彼时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衣袖染上刺眼的一滩血迹……
“贫道此生无力再为他奔走了,就当是我替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吧。”他说,“我不敢赌旧情,但我敢赌一个死人在她心中的份量。希望顾夫人能念及往日交情,帮衬绍君一二。”
类似的话,岁宁也曾说过。
她哀叹:“道长怎麽总选我来做这个恶人呀?”
周其清道:“因为贫道想不出来,除了女郎这般透彻的人,还有谁会帮我。”
与其说说是透彻,不如说是近乎绝情的理智。
“作为酬谢,吴郡的那位顾夫人,会为女郎留一条后路——”
岁宁心中感慨万千,宋绍君最敬重的先生,却连死都满含为他的算计。
宋氏势单力薄,陆氏虎视眈眈,而王氏不可尽信,他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才能保全己身。
她斩钉截铁道:“我不要报酬。是我该感谢道长,谢谢您当初赠我槐花,以及当年的成全……还要谢谢您将绍君教养得这麽好,没有让他变成一个自私冷漠的世家子弟。”
“贫道知晓庶民行走于天地间,有诸多不易,只是绍君还有劳女郎多多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