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寒雨(8)
阿姩被人架起来,强行押去行刑台。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腕骨被三指粗的麻绳紧紧绑在木架上,粗粝的绳结磨着她的皮肤,也在磨损着她所剩无几的勇气。
几声闷棍下去,双耳嗡鸣,她甚至听得见木板打在自己脊骨上的声音,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移位。
后背洇湿一片,肿胀的皮肉在一点点裂开,渗出汩汩的鲜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味,阿姩死死抵住牙根,在心中默数。
十杖,十一杖,十二······
行刑台内血气愈浓,衙门口几丈之外却是哄闹声不止。
听闻有小女子敲响了登闻鼓,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们便凑了过来。
起先只有零星几人,待后来围成了一群,乌泱泱的衙门口窜动的尽是人头。
阿姩的头发被冷汗浸湿,湿答答地贴在她的脸上。
双眼已无力撑开,嘴唇不见血色,浑身止不住颤抖。
身后的长杖仍一棍一棍打下去,溅起颗颗血珠,黏在了行刑之人的脸上。
监察御史见趴在案板上的阿姩软塌塌一条,便抬手制止了行刑,高声问道:“草民沈雾,是否还要继续?”
他的声音像是一口轰鸣的钟,重重敲醒了昏死的阿姩。
她的喉中满是腥甜,张嘴便涌出了一大口鲜血,随即重重咬了一下舌尖,却已然感觉不到半丝痛意。
此时她已神志不清,将要昏死过去的时候,眼前却闪过兄长匍匐在杨明贤脚边的模样。
沈述的双膝跪过天地,跪过父母,却从未跪过彘犬。
那日他铮铮了十几年的铁骨,终究为了亲妹做出了妥协。
阿姩猛然咳嗽一声,她感到浑身的骨头已经散架,互相碰撞在一起。
后背的皮肉全部溃烂,无一处是不痛的。
不知从哪生出来的气力,她突然抬起脖颈,眼神像是淬了毒,直勾勾看着堂前的监察御史,口中含混不清,却让人听得无比清晰。
“继续。”
围在衙门外的人听不清三丈之外的说话声,只依稀见得单薄的小娘子趴在行刑台上,肩背上已然血肉模糊。
有人终是不忍,高声喊了一句。
“别再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众人见有人挺身而出,于是愈来愈多的人开始高声叫嚷,停止行刑。
叫喊声愈演愈烈,惊动了本在城中巡逻的殿前司指挥使,越序。
今日该是他当值,巡逻京都城内。
听到衙门前的起哄声,他遥遥朝这边望了一眼。
幽刀见状立马拱手禀报:“大人,听闻今日有一外乡来的小娘子敲响了登闻鼓,说是要为其兄长伸冤,现下怕是正在受刑。”
“伸冤?为何事伸冤?”
越序多嘴问了一句。
“尚且不知,不过属下听说那小娘子的兄长貌似得罪了鸿胪寺少卿的公子,杨明贤。”
幽刀将自己所知晓的尽数禀报。
越序看向人群攒聚的方向,眸色渐深。
衙门外的百姓仍在喊着,守在门口的衙卫向前一步,猛地抽出一半刀身,作势要抵上他们的颈。
百姓畏官,见剑光寒寒,饶是心中不满,但也都闭上了嘴。
最后一杖结束,瘫在台上的阿姩就像一滩烂泥,静悄悄的,好似已探不到鼻息。
黏腻的血沾着被打烂的衣服嵌进皮肉中,几十杖下去,她已然感受不到痛意,只是觉得冷。
意识朦胧中,她感觉有人解开了绑在她腕上的麻绳。身体终是支撑不住,斜斜从木台上倒了下去。
一双有力的臂膀环抱住了她,在阿姩昏厥前的最后一眼,她望见了那个冷目疏眉的少年,十年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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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序将阿姩带回了自己的府邸,自那日看望越老夫人后,他便一直在寻阿姩。
可她却像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直到看到她浑身鲜血淋淋绑在行刑台上。
醒来后的阿姩发现自己趴在榻上,后背火辣辣的疼,身上已换上了一套干净清爽的衣物。
房中雕梁画栋,镂空的雕花窗桕中洒进细碎的光。点香炉中冷香袅袅,不远处的红木桌上还摆着一架古琴。
看着倒像是大户人家。
这时一个身着碧衣长裙的女使推门而入,看到阿姩醒了便问候道:“姑娘你醒了,身子感觉如何?”
阿姩懵懵的看着眼前这位面善的女使,小声地问道:“姐姐你是何人?这里又是何处?”
“回姑娘的话,这里是越府,是越指挥使把姑娘带回这里来的。”
那女使毕恭毕敬回道。
“越府中本没有女婢,还是越大人专向老夫人要的奴,说来照顾姑娘。”
听闻此话阿姩有些怔忡,回想起昏厥前那一眼,恍若隔世。
她怯怯地问道:“越指挥使,是序哥儿······越序吗?”
“婢子万万不敢直呼指挥使名讳。”
那女使听到阿姩这般说,慌忙双手交迭蹲下身行了礼。
这时处理完公务的越序推门而进,他朝女使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
女使得了令,朝越序和阿姩行了礼,便垂目退了下去。
十年未见,二人都变化了不少。
越序看着趴在榻上的阿姩,十年前还糯糯地,拽着他衣角不愿他走的小姑娘,如今却浑身是伤,面容苍白,脸上瘦的连二两肉都捏不出来。
他迈步朝阿姩走了过去,难掩口中的心疼,却半开玩笑的说:“当初让阿姩来找我,可没说形容要如此狼狈啊。”
阿姩望着一步步朝她走来的少年,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冷峻如山。
脸颊瘦削了些许,身形也抽条了许多,看着好似多长了一层骨头,将他紧紧包裹起来,像是一面坚硬的盾。眉眼间稚嫩尽褪,愁绪不消,像是藏了许多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