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栖春山(157)
沈春芜动作一顿,这种细微之事,她只对雪姨说过,还是在沈家荒宅里说的,盛轼又是如何知晓?
她感到狐疑,想听他继续说,他却没下文了,明显吊着她的胃口,沈春芜又想起雪姨说,盛轼以前在军营里的一些事,诸如阴雨天里,不操练兵团的时候,他待在自己的营帐里,却总是能把自己搞得湿漉漉的。
沈春芜倒是想起少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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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漠北。
她因为经常忘记带伞,总是淋雨,立在学堂下不知所措。
沈冬昀经常自己先走了,去跟狐朋狗友四处鬼混,只留下她一个人。
舅父戚巍当时在漠北里极有威望,说会派遣一个侍卫专门护送她上学,免得她感染了风寒。
有一日,沈春芜下学晚了,外头又下了雨,瞄到有个披着玄色毛氅的少年,撑着一柄朱伞立在檐下,气质遗世而独立。
她从未见过此人,周遭的学子也用新奇的目光看着他。沈春芜认为对方应当是舅父派遣过来,马上提着书箧钻到少年伞下,掖了掖他的袖子:“来啦来啦,我们快走叭!”
沈春芜没长开,个头还很矮,仰着头只能看到少年冷厉的下颔角,看不清他具体的面容,因此完美错过了少年深眸里一闪而过的困惑。
最终,少年送小姑娘回到了沈家,沈家在山中,沈春芜本来想请少年进屋喝茶,少年以有要事为由,直言峻拒。
少年似乎处于十七十八的年纪,声音比其他人都要沙哑低沉,也显得清冷,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一般而言,女孩子家遇到拒绝,就会退避三舍。
但沈春芜脸皮特别厚,一点儿都不玻璃心,一番道谢后,满怀希冀地问他:“以后每次下雨了,你都能来学堂接我回家吗?”
现在的沈春芜觉得,当年的自己心真大,居然敢无条件信任一个陌生人,不知底细,也不知对方什么样子,就敢让陌生人送自己回家。
但这个少年面冷心热,是个好人,她在漠北读了三年书,他每个下雨天都会准时来,有时候他会帮她提书箧,甚至是替她解答一些课业上的问题。
她从没没问过少年的名字,想当然的认为他就是舅父派遣的侍卫了。
所以,三年后,父亲要回京述职,沈春芜要跟着父亲去京城,要搬家了,她感到万般不舍,想要再跟少年说说话,结果离开的那一天,下了毛毛细雨,她在屋檐下等他,他没有来。
沈春芜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有不舍,有酸涩,有微愠,百感交集。
天青色等烟雨,而她在等他。
她都当他是好朋友了,好朋友怎么能迟到呢?
她以为自己跟少年是很有默契的,但那天等呀等,差不多要到午时了,沈冬昀来催她了,问她在那里傻等什么,沈春芜不想被弟弟看出心事,只好闷闷不乐地离开。
临走前,还是不甘心,以向舅父告别的名头,跑到舅父的军营之中,问他派遣来的侍卫是谁。
舅父一脸雾水:“什么侍卫?”
“您说要在下雨天接送我的侍卫呀!”
“啊,我太忙了,都忘了啊,什么时候遣人来接过你。”
舅父的回答让沈春芜大为惊愕,舅父居然没遣过人,那……那过去三年来,下雨天都会来送她回家的少年又是何人?
她错认了人,为何少年要答应她?
沈春芜心中当真是羞耻至极,阴差阳错之下,初见时少年也不反驳什么。
这种真相扎着沈春芜空落落的心,咽下去硌嗓子沉在胃里,让她又生气又想哭,但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哭。
她不知道的是,当时漠北的东边,也就是瀛洲,突发战事,亟需驰援,漠北铁骑连夜拔营离开。
舅父看出了沈春芜的难过,问她对方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他去军营中问一问。
沈春芜温温吞吞说都不知道。
她不敢直视少年,每次躲在伞下,都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不敢看他。
少年的面容掩映在烟雨的雾气里,就如远山淡影,看不清真切。
他是很神秘的人,说话也不谈自己的。
或许,他是第一个让沈春芜情窦初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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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毛毛雨里,沈春芜想得入神,不知晓盛轼轻声笑了一句:“傻瓜。”
下雨天,十七岁的他撑伞静伫在学堂下,其实当时他在等一位暗探的来信,双方约好在学堂檐下传信。
暗探另外一重身份是学堂里的一位年轻夫子,算是掩人耳目。
结果,却等来一个丱发双髻的小姑娘,顶着一张圆鼓鼓的包子脸,让他送自己回家。
与小姑娘相处的时候,盛轼的心始终放得很平,知道她娇纵,当她是爱撒娇的小朋友。同时也从年轻夫子口中得知,她是沈循嫡女,极其好学,药理、医理出类拔萃,学堂里的男儿们都比不过她,只遗憾是个姑娘家。
盛轼摇摇首说:“女子也能辟出一片天地。”
彼时他还不是襄平王,是备受冷落的庶出七皇子,他觉得跟小姑娘待在一起,是一日之中最放松的时刻。
她不设防,心思都是敞开来给他看的,真诚又率性。
明明她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是他的谁,谈不上重要不重要,也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
但在他眼中,她又什么都是。
他的心都寄藏在雨水里,寄藏在伞下,寄藏在她身上,她成了他赤子心的寄放之所。
此心安处既吾乡。
所以他掌上的伞,一偏就是三年,
后来,一偏又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