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栖春山(207)
马车突然震荡了一下,四遭传出了一阵恐慌的乱响!
沈冬昀没个防备,脑袋差点磕在车壁上,他搴开了车帘想问发什么事,一道白色衣影侵袭而至,提溜着他的后衣领,直截了当地将他拎出马车!
沈冬昀吓了一跳,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此人拎小鸡似的拎着他,一阵连纵带跳,带他穿过市井,沈冬昀有些惧高,从未上过高处,当下吓得失声,连求救都忘了喊。
这个人是谁?
要绑他去何处?
沈冬昀害怕极了,今次刚出府就出师不利,他心中下意识想要让长姊来救自己,但他刚刚跟长姊闹掰了,还说永远都不会踏足襄平王府。
一抹巨大的悔意攫中了沈冬昀,他就不该跟长姊置气!
似乎能感受到他心里在想什么,那个擒拿他的白衣客,淡淡地啧了一声:“小兔崽子,这十年书,当真是白读了。”
这说话的语气和用词,竟是让沈冬昀感受到了一种诡谲的熟悉。
他下意识想要看向那个人,后颈却是一疼,那个人被他的后颈来了一劈,沈冬昀整个人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赫然发现自己是在牢狱里。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冬昀的心脏跳出了嗓子眼儿,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后,却是看到白衣客,男人戴着斗笠,环着臂倚靠在墙上,面容隐匿在阴影之下,嗓音冷淡:
“老夫给你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
他指着不远处的牢狱:“裴照月就关在那里,狱卒们吃下了撒有蒙汗药的茶,留给你的时间,只有一刻钟。”
简简单单一句话,信息量却是巨大。
说完,男人就离开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只留下沈冬昀一个人在发愣。
牢狱之中弥散着一股子发霉血腥的气息,他一晌扶墙而立,一晌消化着自己所历经的一切。
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把他劫至诏狱,说什么给了他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还说裴照月就关在前面的牢狱里……
——慢着!
裴照月就关在前端的牢狱之中?
沈冬昀不可置信,克制住撼愕之色,一步一步朝着前方的牢狱走去。
惨淡的日色漫过高高的铁窗,洒落下来,囫囵铺了一地的枯草像是一层浮动的尸蜡,一个劈首散发的女娘就坐在尸蜡似的草堆中,哪怕身陷囹圄,她的背也挺得笔直,脊梁一刻都不曾塌陷下去。
牢狱是最能见证暴力与血腥的地方,也是暴露人心、揭露人性的罗生门。
在裴照月眼中,也是自己离理想最近的地方,所有犯人都在嚎啕,吐着最腌臜的词,只有她觉得满足,这里就是人生中最后的归宿了。
纵使是一个死,也了无遗憾。
只不过,裴照月唇畔噙着的笑,在见到沈冬昀的那一刻,猝然凝冻成霜。
“你怎么会来这里?”裴照月很久没有喝水了,嗓音显得极其枯哑。
水盛在碗里,堆放在一尺之外,但她手筋尽裂,已然拿不起水了,她不可能像条狗一样俯身去喝水。
她宁愿渴死。
沈冬昀想过裴照月落狱后,会遭罹酷刑,但她的伤况远远超乎他的想象,浑身上下皮开肉绽,没有一处肌肤是好的,白衣囚衣被鲜血染透,那一个“囚”字早已辨不出原来的样子。
裴照月的面容亦如是,惨淡得毫无血色。
“我想要救你出去!”沈冬昀拿起近前的一块石头,开始砸链条。
怎奈这一扇牢门根本没有锁,只是虚掩着,他一推就能推开了。
裴照月眼睁睁地看他进来,眉心蹙得极紧。
沈冬昀进去想要扶起裴照月,裴照月近乎是低吼:“不要碰我!”
沈冬昀吓了一跳,停止动作。
裴照月捋平呼吸,露出一丝哂意:“我已经是戴罪之身,你若救我了,会背上一个抗旨忤逆之罪,你打算跟我一起死?”
“你肯定是被冤枉的,我会想办法为你沉冤昭雪……”沈冬昀嗓音艰涩。
裴照月眼神平寂如霜,截断她的话:“你打算跟我一起死吗?”
她问了第二遍。
沈冬昀哽住,“我愿意跟你一起死”这句话他根本说不出口,所以他选择了沉默。他还有仕途,还有远大前程,怎么可能为了裴照月去死呢?
他觉得眼前的裴照月格外陌生,陌生得就不像是他此前认识的裴照月。
她不再温柔端方,反而变得锋芒毕露,就像是一把脱鞘的剑,话辞带着毛刺,在不经意间,划伤了他。
裴照月得出结论:“你不敢。”
她并不很意外。
她和沈冬昀之所以投契,只不过是诗词让他们有缘聚到一处,但风花雪月在彼此的利益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诗里的爱情,多么美好,讲究一生一世一双人,生死相依,反观现实,裴照月只觉讽刺。
他们曾经谈论过霸王别姬的故事,他握着她的手说,要当她的霸王。
只遗憾,虞姬是真虞姬,霸王是假霸王。
在当下的光景里,沈冬昀想要解释什么,但对方感到厌倦,只吐出一个简短的话:“不敢的话,那就滚。”
有那么一瞬间,世间静止了。
沈冬昀红了眼眶,体内有一股反叛的力量在作祟,终于,他破门而入,将裴照月背了起来,一晌朝外走去,一晌怒道:“你不是坏女人,死还轮不到你……我们要活着,活着,就是对圣命最好的抗争!……”
他居然要带她这个罪犯逃跑!
这一切都出乎了裴照月的意料之外,她伏在少年清瘦的背上,注视着他青筋暴起的后颈,震愕晌久,缓声道:“你带我逃跑了,你长姊怎么办,你不为沈家平冤昭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