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生患养(66)
只怕,地狱中无她。
029
昏昏的午风与日影掺杂着, 落在少年面庞之上。
姜朔脊背极直,身姿挺拔,即便身上衣裳破败, 他整个人亦如一棵苍劲有力的松。只是那, 分明有了厌世之色。
见状, 茯香的第一反应是——他不想活了。
他不光不想活了,他还想拉着裴俞章, 一起死。
日影亦落在少女眉目中, 她眸光颤动。
“你……你说什么?”
茯香紧攥着手中药瓶, 愣了半晌。
身前,少年披垂着头发。他的眉眼阴鸷,头微低着, 整张脸苍白到令人心疼。
茯香微屏呼吸, 走上前。
来到他身前,蹲下来。
“姜朔,你看着我。”
她将金疮药的瓶塞拔开, 继而又隐忍着心痛, 拨了拨他的右手。他那只平日里用来吃饭、写字的手, 此刻正断了一只小指。
四指之外, 是一节连根折断的森森白骨,让人打眼一望, 感到几分心骇。
就连茯香也不例外。
姜朔被恶犬咬断小指时, 她也在现场。
隔着一道拱门, 茯香紧攥着伞柄,身形颤抖。
“姜朔, ”思绪纷飞,又被冷风拍打回, 茯香紧盯着身前之人,温和道,“你看着我,姜朔,你不能死。”
断指被人发觉,姜朔明显缩了缩手。他将右手藏在衣袖中,似乎不愿再示人。
阴冷的风扑扑拍打着窗牖,那页扇并不挡风。少年鬓发微动,面上俨然没有多少求生的意志。
原本那干净纯澈的一双眼,此刻也黯淡无光。
他并没有应茯香的话,也没有看她。
虽被无视,茯香竟也不恼。她耐心地取过金创药膏,口口声声劝道:
“你为何要寻死,姜朔,你莫忘了当年我们夫人救下你——那时你被恶人伤成那样,却仍吊着一口气、咬牙坚持着活下来。那时的你那样想活着,如今怎么又要寻死呢?你若喝了这碗药,何人能保证那毒定是两个时辰后发作?若毒发早了,或是裴世子又改变主意了,你有当如何?”
“自损一千伤敌八百,姜朔,你这又是何苦呢?哎,别躲——”
茯香刚想去抓他的右手,却又被他一下躲开。
少年抽回手,将右手再度藏入破絮似的衣袖中。那冷冰冰的面上似乎写着——“不必劳烦”。
他并不需要。
茯香气得跺脚:“你再躲,这只手就废了。”
“……”
“真要废了!!”
就在她欲第三次开口时,身前一贯静默的少年,终于幽幽出声:“本来就废了。”
没有人会喜欢他的四根手指。
包括他自己。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废掉一根手指与废掉一只手,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见姜朔如此执拗,茯香一时无语。此番对峙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终于,她哄骗姜朔道:
“行了,我实话跟你说。这金疮药,是夫人让我送的。”
“姜朔,你涂还是不涂?”
“当真?”
果不其然,在她说罢“夫人”二字后,身前少年目光泛起微澜。
茯香本想劝他涂药,如今此般,她又被对方气笑了。她鼓起腮帮子,几欲摔瓶。
“你——我真是多管闲事!”
姜朔抬起头,一双眼直勾勾望向她。
茯香也与他对视:
“你是为了什么,为了我们家夫人么?我们家夫人的心从不在你身上,即便如此,你也要为她去服下这一碗毒药么?”
“姜朔,你这一辈子,难道就只为她而活么?”
“是。”
少年眼底终于有了色彩。
他毫不思索,笃定点头道:
“朔奴这一辈子,只为她而活。”
茯香语塞。
……没辙。
一个人若执意要死,纵是十匹马都拉不住的。
茯香心想。
这南墙不好好撞一撞,眼前之人,大抵也是不会回头的。
与她一样,
不撞到头破血流,终不肯罢休。
……
茯香还是将药留了下来。
气归气,她与姜朔在戚府共事了这般久,总归是心疼他这一只手。所幸他只失去了一根手指,除了样貌上吓人些,平日起居劳作,也不受什么影响。
而姜朔,也信了此药乃是大小姐所送,如获至宝。
虽循着大小姐的“命令”,姜朔一次不落地涂着药,可他心中与裴俞章同归于尽的想法,却是一丝一毫都未曾衰减。
他日日将那毒药藏于袖中,日日盘算着,裴俞章何时前来取血。
直至一日,他路过茶楼后院,却看到了那抹分外熟悉的身影。
是日大雨,冰凉的雨丝渐渐演变成漫天飞雪,天地一片银白。
那人一袭紫氅,自马车上撑伞而下。便就在姜朔以为对方是独自一人前来清欢茶楼时,马车之内,忽然又走下一道娇小的人影。
少年呼吸一滞,一双眼顿生痴狂,朝马车边望去。
裴俞章伸出手,唇角带笑,温柔地扶她走下马车。
少女身形窈窕纤瘦,一件藕粉色的氅衣,将其整个人都裹得严实。忽然,躲于房梁之后的姜朔蹙眉,他眼神变了变,似乎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白雪飘摇,裴俞章贴心地撑伞,遮挡她头顶风雨。
与此同时,那一点俏丽的身影,缓缓转过头,缓缓转过头……
一张陌生的脸。
女孩模样陌生,面上却带着娇羞的笑意。见身前之人朝自己伸手,女郎眼中笑意愈甚,那一双含了水的眸子更是媚态横生。
微风拂过,她似乎含羞唤了句:“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