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撩人(224)
于是,肉身不死但只余残魂的狼嗥在这棵血藤树间,一站就是八百年。
这八百年间,回归不了的故乡的雅格拉族人世世代代都葬在了这棵血藤树底下。
他们以血肉滋养了这棵血藤,也供养了树里不死的狼嗥。
良宵曾经就是在这棵血藤树中,在狼嗥的怀里,找到了桑晖的人头。
桑晖生前对狼嗥已无话可说,如今心中无爱无恨,只看着面容依旧的少年说:“狼嗥,醒来。”
大漠寂然,这是很平静的一声呼唤。
可是很快,挂在狼嗥胸前的狼牙忽而一亮,树里的狼嗥眼睫轻轻一眨,立即就看向了桑晖。
他如同从沉眠中醒来,先是一怔,后又似不敢置信,盯着树外的桑晖看了许才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这一声小心翼翼,像是怕打破一场万分难得的美梦。
桑晖不言语,手从透亮的树间穿过,握住了狼嗥挂在胸前的狼牙。
狼嗥仅剩的一缕残魂,显然是附在了这颗狼牙上。
桑晖的动作叫狼嗥意外,他在鸿蒙握住狼牙的一瞬眼眶红透,说:“对不起。”
桑晖松开狼牙,退开一步,目光落向狼嗥的腰间,摇头道:“你对不起的,从来不是我。”
狼嗥一愣,垂头,看向自己腰间那颗时隔多年依然明亮如初的南海明珠。
“白龙哥哥他……还好么?”
话一出口,泪也落下。
桑晖说:“不好。”
狼嗥沉默了。
大漠的风总是不息,因着呼啸的风声,四下也更显寂寥。
黄沙流水般层层迭迭随风而动,不远处的沙丘上,白狼王对月长嗥。
狼嗥曾用谎言将自己的族人困在这片苍茫的大漠八百年,可是如今他的族人尽数离开,他却被孤零零地遗留在了这里。
很难得的,这一次狼嗥没有忽视良宵的存在。
他沉默许久,最后摸着腰间的海珠抬头,向良宵万分诚恳地请求:“能带我去见见他吗?”
良宵没有立即回答。
这八百年间,狼嗥的肉身早已同血藤树化为一体,而这棵血藤树随着狼嗥的献祭,早已扎根大漠,再也无法去往别处。
良宵能带走的,只有狼嗥的残魂。
可若生魂同肉身分离,那意味着狼嗥将真正死去。
桑晖已是度魂使,懂得良宵因何沉默,他在狼嗥投向良宵的期盼目光中问:“你确定?”
狼嗥凄然一笑,将腰间的明珠握进掌心点头。
他说:“大哥,这么多年,这片大漠的黄沙在我脚下随着狂风掠过一次又一次,将我心底的那些爱恨早就冲淡了。有时候我常常自问,早知到头来终究不过一场空,那我何必做那么多没有意义的事?大哥,我最终……也还是没有留住你啊……”
他还说:“大哥,我欠白龙哥哥的,早就该还了。”
冬日的南海总是大风大浪不止,这是八百年来,南海从来没有变过的事。
狼嗥的残魂被桑晖连同那颗拴着红绳的狼牙,亲手从大漠带到了白龙的龙宫。
这也算是桑晖送狼嗥的最后一程。
当狼嗥的残魂随着狼牙离体,他树中的肉身一瞬干瘪、消散,如同当年的淖尔喀。
那时,大漠狂风不息,狼在长嗥,那棵生长了八百年的血藤树也顷刻垂败、枯死,很快没进黄沙中,没有留下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狼嗥的献祭至此结束,白龙的龙筋也从狼嗥消散的肉身中浮现。
时隔八百年,白龙的龙筋终于肯跟着狼嗥的残魂一起回南海。
良宵从来明白白龙对狼嗥的心意,抵达龙宫之时,握着白龙的龙筋只站在珊瑚丛外,没有去到白龙的身边打扰他同狼嗥这万分难得的相聚。
桑晖将狼牙放在白龙的身旁,也从珊瑚丛中退了出来。
狼嗥的一缕残魂早已迫不及待,他在接近白龙的一瞬立即从狼牙中浮了出来。
“白龙哥哥……”
狼嗥已无肉身,如今连实实在在的拥抱也不能,只好虚抚着白龙的龙首流泪。
海底的鱼群常日总游弋在白龙身旁,这时竟也全部游散开。
柔软的海草上只有昏迷不醒的巨龙,还有一个跪在龙首前的亡魂。
“白龙哥哥……”
狼嗥的手虚抚白龙紧闭的眼,虚抚白龙黯然失色的龙鳞,最后将额心虚虚抵在白龙的鼻尖上。
他泪流满面,又笑着,喃喃道:“白龙哥哥,可惜感情有先来后到……若我曾惊鸿一瞥的先是你,想来因你炙热无比的爱意,我定会深深沦陷,只可惜……”
狼嗥声涩,哽咽,虚抱住白龙的龙首,最后只重复道:“白龙哥哥,你对我那么好,我却伤害你,我好悔,好悔……”
在狼嗥用龙筋将灵魂捆束的这些年,白龙早已与狼嗥的意识共通。
于狼嗥的声声忏悔中,良宵手中的龙筋亮起微微金光。
白龙曾经醒来过两次,都是狼嗥最为痛苦的时候。
第一次,是鸿蒙宁肯魂碎之时。
第二次,是良宵从狼嗥怀中取走鸿蒙人头的时候。
那时,狼嗥深深的痛苦逼醒了昏迷的白龙;
那时,缠绕在狼嗥肉身上的龙筋也曾这般亮起过。
可是这一次,白龙没有醒得过来。
他气若游丝,早已没了睁眼的力气。
狼嗥额心抵在白龙的鼻尖上,察觉不到任何白龙的吐息,他痛心地抱了抱白龙,泪水随着满心的悔恨不停滚落,最后情不自禁地在白龙的鼻尖上虚虚落下一个吻。
“白龙哥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