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撩人(226)
桑晖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长腿一伸将他往旁边拨,说:“你挡我月光了。”
青君托着舌头连忙挪开。
桑晖不看他,招招手叫他坐到身旁,而后说:“其实死了也能说人话。”
青君就蹲在桑晖身旁,掩面哽咽了起来。
他说:“我心里难受……”
桑晖不语,等着他说下去。
青君生前其实有许多的心事,可他作为朗国的君王,从未对人言。
他自小体弱,迎不得风,见不得雨,常人的跑跑跳跳他从不曾有过。他是朗国的君王,很想为朗国的百姓做一点实事,可他没有做好,成了亡国君。
如今朗国各地已被图鲁瓦侵占,只余边都这一城久攻不下。
君亡国破,边都城内现下已无粮草,郎平川孤立无援,边都再也不会来援军。
青君这几日跟在郎平川的身旁,见郎平川拼尽全力守着朗国这最后一寸土地,心中滋味着实不好受。
他陷入深深自责,沉默许久,却因自小藏惯了心事,只是说:“好想吃糖包……”
青君吊死以后曾带着桑晖去过一个热闹繁华的小镇,他当时也惦记着一个热乎乎的糖包,桑晖买给了他。
那时,桑晖还给自己买过一个糖人,照良宵的模样做的。
青君的满腹心事,其实他都不必讲,桑晖一个度魂使,早已知晓他的生前事。
郎平川是将门之子,自小伴着青君长大,幼时青君跟在郎平川的屁股后头将他当兄长,等到青君做了帝王,接手朝政,他就不只是将郎平川当兄长了。
但青君从未宣之于口。
青君曾在朝堂之上与群臣力争改制,明令女子也可入鸿儒堂,其实不只是因为女扮男装的玉姝,还因为明珠。
青君先天体弱,从未出过帝都的宫殿。
他一个帝王坐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却没亲眼见过江山。
那时郎平川每每从龙门关回来,青君总要留他同自己讲许多宫殿之外的事情。
郎平川恪守君臣之道,规规矩矩地同青君保持着君臣的距离,将所见所闻讲得绘声绘色。
次数多了,青君愈发向往,提出想出宫。
他想出宫,想和郎平川出宫。
哪怕只有一次。
郎平川当时没有立即答应,却是在几日之后将青君悄无声息地带了出去。
他带青君去了那个近帝都的小镇。
在那里,青君头一次如常人一般走上热闹的长街,头一次吃到了热腾腾的糖包。
在那里,青君遇见了明珠。
小小的女童,穿着破烂的衣裳,睁着圆圆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糖包直咽口水。
青君还以为朗国国泰民安,他的子民皆都衣食无忧,可是当时明珠跪在街边,给自己头上插着一根草,在卖自己。
青君给了她糖包,问了她缘由。
明珠说,要卖了自己,给家中将要入学堂的弟弟凑束脩。
弟弟也不是亲弟弟。
明珠父母早亡,不过养在一点沾亲的叔伯家,吃的是冷饭,住的是狗窝,时不时还要遭毒打。
青君当时备受触动,当场就要买走明珠。
郎平川拦了他。
青君本来要发火,郎平川却是又买了新的糖包给他,说之后会安排好一切。
所以后来明珠被送去了温良宜的学堂,也受了玉姝的教导。
明珠当时没名字,是后来青君给她起的。
明珠聪明,好学,温良宜常说她是可塑之才。
青君改制以后本来想将明珠送进鸿儒殿,可是还未来得及,国破了。
那日繁华小镇的一日游,青君自从遇见明珠以后一直眉头紧蹙。
郎平川恪守君臣本分,默默护在他身后。
等到镇外之时,江边柳色青青,天忽然下起了雨。
青君头顶一黑,郎平川的外袍就盖了过来。
青君微微一怔。
那时细雨里突然裹挟的都是郎平川的味道,叫青君有一瞬慌乱,咳了起来。
郎平川神情严肃,立即背起了青君。
他背得很本分,手握成拳,勾着青君的膝弯,在江边雨雾中走得堂堂正正。
青君当时趴在郎平川的背上,一双手慌张地不知要往哪里放,最后只敢虚虚地搁在郎平川的肩头,一点力气也不敢使。
彼时江边烟波浩渺,嫩柳飘摇,青君常日看惯宫中高墙,头一次发觉视野竟可以这般开阔。
他止了咳,在蒙蒙细雨中将郎平川的外袍兜在他们彼此的头顶,很想要畅快地跑起来。
他没说出口,郎平川像是能察觉,忽然说:“陛下扶稳。”
青君愣了愣,手这才真的落在了郎平川的肩头。
然后郎平川就稳稳地跑了起来。
青君当时心跳极快,郎平川也跑红了耳朵。
可是那时他们皆都一言不发,谁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只是从那以后,郎平川每每自外归来,总会给青君带小镇的糖包,带宫外的四季。
青君一个君王不缺什么,郎平川带的四季,不过是春日的柳枝,夏日的繁花,秋日红透的叶和冬日的第一捧雪。
青君将每一份都视如珍宝。
郎平川驻守在外,常要离都巡边,青君每一次都亲自去送。
人前人后,郎平川从未逾矩,青君也一切如常。
那层很薄的窗户纸,他们君臣之间,谁都没有捅破。
这次郎平川出征之时,青君因与他政见不合,闹了些许别扭,他没有去送郎平川。
郎平川说此番雅格拉族的进犯很有可能是调虎离山,青君不认可,以帝王的命令将他派来了龙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