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撩人(227)
青君本想着等郎平川此番大胜归来,他要在人前握郎平川的手,拍郎平川的肩,把他们谁都没有跨出的那一步跨出去,可是再也不能了。
他已是吊死在城门之上的亡国君。
月色下,东峰顶,青君一个吊死鬼,重重叹气。
“朗国八百年的江山,毁于我手,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桑晖刚给新做好的骨梳上头刻完一个小小的月牙,见他陷在深深自责中,将骨梳收进怀中,正色道:
“你的确草包废物,可你接手的朗国,本就是将倾之厦,偏航之舟。在你之前,各代君王均有功过,只不过至你手中,恰好又在错路上行错。你已尽过力,不必尽揽责。”
语罢,召来魂鸦,去往尸骨累累的边都城外引度亡魂了。
心漾
也怪不得青君沮丧痛苦。
今日图鲁瓦趁夜攻城,奉谷将军更是带着大军冲过了沼泽地。
郎平川率军死守,硬是在腹背受敌的境况下,保住了边都城。
边都城分内外两城:
一城在关口之内,乃百姓居住之所;
一城在关口之外,为守边将士驻扎之地。
两城之间,只有那条酷似龙口的长长甬道相接。
外城建在东西峰之间,而西峰今夜已被奉谷将军的人马彻底占领。
郎平川粮草已尽,战场退下,将士们食不果腹,只好下令杀马,饮血啖肉。
外城百姓因图鲁瓦的进攻更是惶恐,郎平川分了人马前去守卫,整夜都在内外城之间来回穿梭。
图鲁瓦清楚郎平川弹尽粮绝,倒也不心急,命人马退后十里,点起篝火率领族人大口吃肉,高歌饮酒,还特意命人烤着十几头羊,将那肉香故意叫人往边都城里扇。
今秋大旱,外城里的百姓早已饥肠辘辘,许多人家已易子而食。
郎平川命人杀了马,送来肉,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边都城已陷入绝境。
城外尸骨累累,桑晖这几日度完魂,并未将亡者尸骨没入地下。
萌野有伤在身,他预备省去一些聒噪,不想过早便宜萌野。
但今夜因着青君,桑晖收魂之时,到底还是决定将堆积成山的尸首送入地下。
以往桑晖度魂无知无觉,可不知是否因为桑晖的一颗心已经复苏,度魂之时一切竟是不同以往。
不但亡者生前之事如同亲历叫他心绪难平,便连亡魂死时的痛苦他也如同亲身遭受。
桑晖没防备,于穿心之痛中只觉自己被千刀万剐。
原本明亮无比的月色在这时一瞬黯淡,天上那轮皎洁的月忽然变得血红。
鬼王带着天真刚刚离开,兔女无所事事,本骑在城墙上看桑晖度魂,见那血月大惊失色,直接往月亮上冲去。
桑晖被痛意袭遍全身,一颗心也剧烈狂跳,他因兔女慌张的离去眉头皱起,心直直往下沉。
鬼王本已离开,这时竟也领着天真返回,往桑晖跟前狂奔。
桑晖双目猩红,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度魂八百年,今夜所度亡魂不算最多,这般痛彻心扉之感他也并非不能承受,凝神克制下,在鬼王奔来之前就将亡魂全都引度了。
龙门关战死太多人,夜风中血气弥漫,天际那轮血月挂在天幕异常醒目。
桑晖一双猩红的眼直直盯着鬼王,等鬼王行到近前,沉声道:“我曾问过你亡魂引度之事,你当初所言是否属实?”
桑晖曾在中都城外引度亡魂之时因骤然的痛意而昏迷,他在醒后亲自去往阴司询问过鬼王。
鬼王当时神色犹疑,回答得模棱两可。
他说:“引度亡魂之时,需与亡者悲喜同心,历其生前事,如果一次引度过多,应该……没有不痛的吧?”
可是这一次,在桑晖已经洞察的目光中,鬼王朝天上的血月看去一眼,承认道:“非实。”
他扶了桑晖一把,说:“与多少无关,但凡引度,感其感,痛其痛,向来如此。”
四下魂鸦千百,个个叼着新结的魂珠。
桑晖不再语,跳上魂鸦的背直接往阴阳谷返回。
阴阳谷的魂树需要结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颗魂珠,开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朵魂花,桑晖才算修成正果。
如今魂珠将够,魂花将开,桑晖才知道真相。
他曾对世间的一切毫无留恋,修道是求解脱。
如今他只想要一轮月亮,倒想成道飞升留下来。
等他将所收魂珠全都挂回魂树,将够的魂珠却还是差上一些,可桑晖已经急于去往月亮上。
桑魂度完亡魂,切肤之痛已然消失,可那血月却在天际挂了一夜。
桑魂睁着猩红的眼,望着天上月,倍感煎熬地捱到了天亮。等到日出时分,桑晖乘着魂鸦盘旋于高空,扯着寸寸日光,到底把旭昇揪了出来。
他没有多余的话,直接道:“送我去月亮。”
旭昇本不欲现身,可桑晖的魂鸦遮天蔽日,大有不休之势。旭昇本就被桑晖搅扰得没好气,闻言更是不满道:“怎么?度魂使命令我?”
哪知桑晖神情严肃,十分诚恳地说:“是请求。”
旭昇一怔,见桑晖眉头紧锁,满目担忧,憋了好半天,最后一咬牙,一叹气,说:“黄昏我来接你。”说完一跺脚,走了。
黄昏时分,常有日月同辉之象。
桑晖经了一整日的煎熬,终于等到旭昇从落日中现身。
天地之间有严格界限,桑晖尚未飞升,天外非他一己之力所能抵达。
旭昇借日光云层遮掩,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到底将桑晖送去了月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