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士恋雪(37)
是萤火虫。
萤火虫的光点是冷的,可她却仍觉得自己的眼睛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
思绪一下被扯到了一段镀着暖色的旧梦。
梦中的少女拖着久病的身子,隔着幛子门前的垂帘,望着院子里的夜色。
彼时她的身体有所好转,但看病的医师却还是总嘱咐她不要见风。
她可以起身走动,可她能看到的,也只是隔着竹帘的风景。
有月色从天上泼下来,浇在院子里郁郁葱葱的夏树上,将繁茂的叶子镀成漂亮的银色。
即使被竹帘分隔成一道一道,却也还是美丽的。
美丽,却又带着让她难以触及的冰冷。
她站在帘后,伸出手,轻轻地勾着遮挡着视线的竹帘边缘。
那个时候她也的确在想,这样的夜色,若是贸然走进去,或许的确是会染上风寒的吧。
便就是在这个时候,自墙角的草丛里,忽然升起了些许不一样的色彩。
温暖的,明灭的,透过竹帘的缝隙亮起。
像是星河自天际流淌向人间,润过夏日的枝叶,染上亮眼的新绿,坠入她的眼睛。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美丽。
那是她连想象也不能及的美丽。
她感觉呼吸都不自觉地轻了几分。
在多了那样的色彩之后,被月色泼冷的夜似乎也不那么冰冷了。
短暂的犹豫之后,落在竹帘上的手终于微微勾动。
像是本能趋光的飞蛾。
她想要看得更清楚。
于是院中升起萤火的场景完完整整地落在了那对含着花瓣的眼底。
一并被她看到的,还有在角落里倏然变得局促的少年。
“恋、恋雪小姐?你……你怎么出来了?”
少年站的地方光线很暗,可即使是如此,恋雪依然看到了他身上穿着的那间素流道场的道服衣角沾着许多灰黑色的泥水。
他将双手背在身后,身子挺得笔直,似乎是想要以此来粉饰什么,一双眼睛也四处乱瞟,全然不敢看恋雪的方向。
于是恋雪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萤火虫并不是喜欢人迹的生物,它们生性胆小喜暗,总会藏身在树林深处,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座小小的院落里。
是他捉来的。
看着脏污的衣角,她甚至能想象出他为了捉那些小而灵巧的虫子费了多大功夫。
林间的地面湿滑,又生着许多带刺的藤蔓,他一定费了很大力气,才会变得如此狼狈。
他一定费了很大力气,才凑出了这样一副绝美的夏夜图。
恋雪笑了,笑得着弯起眼睛,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浅浅的薄红,她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从廊侧的台阶走了下来。
她走得很慢,显然还不太习惯自己来走动,夜风撩过鬓边的发丝,摇曳着那道微有些瘦弱的身影,缓缓地,停在少年的面前。
少年的身量比她高出足有一个头,靠近之后,她得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孔。
在被萤火照得明灭的院子里,她望着他低垂下来的眼睛。
“狛治先生,请让我看看您的手吧。”
她说。
少年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又往背后收了收。
可他的动作旋即便僵住了。
月色落在少女的眼底,如山间的花瓣掬了一捧清泉。
皎白的光在她眼底晕开,潋滟得让人心颤。
于是手臂的肌肉终于还是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他依照她所说的那样,伸出了藏在背后那双混杂着泥水与斑驳伤痕的手。
少女的瞳孔微微颤动,她有些不安地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触碰,却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良久,她才又抬起视线,轻轻问了句:
“疼吗?”
狛治怔怔地看了她许久,唇角却怎么也压不住。
这样的小伤他不在乎,可在落在她眼底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种别样的满足感在心底里翻腾。
半晌之后,他缓缓地,像是生锈了的机器一样僵硬地点了下头。
有萤火闪过少年的耳际,将那一瞬透红的耳尖照亮。
于是少女弯起了眼睛,轻轻笑了:
“那么,就让我来为您包扎吧。”
站在荒草中间,穿着单薄衣衫的少女的身体出现了有些不自然地轻轻颤抖。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用指尖轻轻压上胸口。
仿佛这样就能让里面过分明显的鼓动重新安静下来。
这没用。
当然没用。
那些在里面翻腾的东西根本就不受人所控,于是她能做的也并非全然将它们抹消,只放在一边,不去看,不去想。
惊飞的流萤如溪流般朝某个方向汇集,于是恋雪也理所当然的看到了那座伫立在黑暗当中的倾颓的小屋。
那是道场的柴房。
记忆当中,这座道场的柴房修得倒是比一般家里宽敞。
毕竟道场的房间众多,地方又大,一到了冬日,想要让整个场子都暖和起来,不免要烧许多柴火。
当初建造这座道场的祖辈大概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特意将柴房扩大。
只是到了庆藏接手道场那两年,因为没什么门生,道场里多数的房间也只是闲置,所以自然不会用到那么多柴火。
于是柴房里余下的空间被庆藏杂七杂八地塞了很多杂物,多是些连他自己也记不得的东西。
柴房原就比其他建筑更低矮,在过往的风雨里,它几乎已经垮塌了大半,只剩下一两根柱子勉力支撑着剩下的一半空间。
而猗窝座显然对这间小房子的修缮也不很上心。
它如当年被堆放在里面的杂物一样,就这么被遗忘在了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