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柳(153)
“谢过父皇关心,已无大碍。”
官家颔首:“那就好,朕还想着让你替朕去永安祭陵。”
柳湛抬头,永安县护本朝皇陵,官家自登基以来都是亲自祭祀,怎么这回却让他代职?
官家俯首, 与之对视。
官家少年时曾被批命, 说他五十五岁有一大劫, 如能挺过, 寿元过百,如果挺不过去,此世便如此了。
彼时他年轻气盛, 压根不信,不拜神佛,登基后自诩真龙, 愈发坚信命由己控。然而这两年身体陡然直下,看会奏章就
花眼,下雨会骨痛,夜里连着幸多了,亦腰疼疲软,最令官家焦忧的是今年足底莫名溃烂,大半年怎么敷治都不见好,他开始想起少年时那句批命,心生畏惧。
不信命的官家,第一次看了自己的龙命生辰,发现明年五十五岁交换大运,逢岁运并临,且干支皆是忌神。
不好便不准,官家这样想着,换看紫薇,明年却亦是太阳落陷化忌,又有本命忌对冲,大小二限逢。
再看政余,明年罗睺计都当值。
钦天监亦报近来帝星忽闪忽暗,官家愈发忌讳,六爻和奇门已不敢占。
他私下找来不少巫医、僧道,皆道养猫祭陵可以化解。猫是养上了,但祭陵隆重折腾,一直拖着没去,直到今日一场重阳宴,聚到一起的朝廷和宗室的老翁,耄耋矍铄,刺痛了官家眼睛,凭什么有些人同样岁数亦或更老,身子骨却比天子健壮?他是真龙,天下独尊,寿数也必须最长。
官家疑神疑鬼,不敢亲自离京,放任太子监国,所以遣柳湛祭陵。
官家直视柳湛的眼睛,笑叹:“朕老啦,腿脚不好爬不动了。”
皇陵尤其是高祖陵,有九十五级高阶,哪怕是官家,也不能乘舆轿,必须两足亲登。
柳湛躬身,睁眼瞎话:“父皇身体健硕,正值形盛,今时和岁丰,愈是延年益寿。”
官家一笑,虽知是假却颇受用。
柳湛又道:“儿臣今日回去后就准备,祭陵之事必定善始善终,不负父皇所托。”
官家点头:“嗯,没别的事就先退下吧。”
柳湛却从怀中掏出奏章,双手恭呈:“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请奏。”
内侍接了奏章转奉官家,官家一打开,旋即往下一扔,本来想掷柳湛面门,奈何力不如从前,落在柳湛脚前一尺处。
柳湛微微诧异,奉仪而已,何以如此愤怒?
旋即联系下毒,心骤下沉。
官家道:“太子妃尚未册立,你就纳这来路不明的民女,叫天下人怎么看?起何表率?”
柳湛心道册封诏书上不会来路不明,他已为她挑好出身。
但心里门清官家针对的并非来路,柳湛不辩,默不作声。
官家咄咄训斥:“是不是当了太子,就可以肆无忌惮?今日纳行院,明日抢寡妇,大后日玩太监?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心里还想立这方氏当太子妃?”
柳湛却想,莫说本朝有过娶寡妇的皇帝,就是官家自己也做过更出格的事。
太子不能做这些,会被天下人耻笑,天子却可以做这些,悠悠众口,无人敢笑。
一座大宝,两种境遇。
官家一番话似乎只当他是太子,仅止太子。
柳湛不由深想,心愈阴鸷,面上却恭谦,头伏至腰:“儿臣从无此类想法。”
缓了缓,续道:“父皇谆谆教诲,良苦用心,儿臣已经明白。父母为子女则为之计深远,是儿臣一时顽劣冲动,辜负了父皇期盼。”
临了几字已声哽咽,抬头仰视官家时,两眼薄红。
官家不忍,叹道:“算了,只要不又上奏讨封,朕眼前清净,私底下你要想宠就宠吧。”
柳湛旋即接话:“陛下金口玉言,是不是只要不册封,就能允她平安?”
官家定定看着柳湛。
良久,官家沉声:“朕身为天子,自然一言九鼎。”
心中却轻嗤一声,娑罗奴又想要大宝,又想要真爱,天底下哪有这种两全其美好事?倒不如像他,一条路走到底,从不后悔,便不会郁郁寡欢。
*
东宫,小院。
萍萍喝完韩太医开的药,立竿见影好了许多。
夕照自告奋勇去洗药罐收拾炉子,房内剩下萍萍和姚书云,萍萍能坐起来了,手撑着笑:“姚娘子,这回多亏了你,感激不尽。”
姚书云眼珠转转,似乎想坐床边,萍萍忙用手捋平床沿的被褥,姚书云坐下后道:“你是得谢我,为了你,阿兄都发现我胖了。”又道,“你靠着床吧,没费劲。”
萍萍缓缓靠向床头,笑道:“这回也要多谢帅臣和韩太医。”
姚书云瞅自己鞋尖,沉默了会,才低声问:“你……可曾听过一些传言?兴许就是因为那些……你才中毒。”
萍萍微怔,什么传言?
关于自己的吗?
她听到过:“是说我妄攀殿下吧。”
有背后议论,院子里人听见传回来的,有当着她面讥讽的,还有使绊子穿小鞋的——她之前没意识到,直到被泼了那盆水……
“是,”姚书云抿了抿唇,攀附殿下,妄图一朝登天之类的非议,连司膳司那边都嘀咕不少。
姚书云说不出口糙话,只讲最含蓄的:“说你攀骄柳,上高台。”
姚书云突然联系自己,被家里送进东宫,不也想她攀附殿下?
她顶替蒋娘子那晚,阿兄高兴得睡不着,仿佛这样就赢过蒋家。
为免节外生枝,姚书云不提自己,只劝萍萍:“别攀高了,高处不胜寒,很容易身不由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