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暗室逢月明(21)
而今故人重逢,相对无言。
这生疏的沉默很快把我们两人都击溃了。
他喉间滚动,再开口时已经压不住哽咽声。
「小鱼,你为何不敢看我?」
「你抬头看看我。」
两句话说得我差点掉下眼泪来,急忙抬起头来仔细端详他。
他束着碧玉冠,穿着美华服,袖间两只白瓷一般的手,莹莹似玉光。
一张面孔,更是俊美无俦宛如神祇。
今夜宴上时我也瞧过了。
平日里我们虎虎生风的将军,在他旁边被衬得像胡子拉碴的熊大。
他不再是过去狼狈脆弱的样子,我仰着头看他,眼跟前能看到的这一个下巴都是光洁莹亮的,精致得不像话。
在天牢里的前三月,我们没有烛火,摸着黑谈天说地。
后来有烛火了,他胡子拉碴,我蓬头垢面,谁也嫌不着谁。
再到行刑前,不许死囚修整仪面。我脑海中印着的就是他皮包骨头、瘸着腿、发丝枯断的样子。
甚至临刑前一天,他打碎一只碗拿瓷片刮了胡子,也没瞧出俊美来。
如今他变成这样,腰间一个玉扣怕是都值千两银。
我怎么敢认他?
我还怎么如过去一般缠着他闹他?
他紧闭着眼,有泪大滴落下来。
「我在京城找了三个月,翻遍了京城,又翻遍了京畿,找过山东、陕西、河南,每到一地,按着户籍书查余氏族人。」
「太子府中无你姓名。十五他们说,你兴许是被人收买替人受过,兴许已经被余氏户籍上销了名;又或许你是女子,上不了族谱。」
「我拼命发展军驿,不敢歇一天,直到今年才将探子布满江南道。」
「我想你那样怕冷,该是去了南方。」
「如何也没想到,你会来到东北关隘投身军营。」
我有苦说不出。
我这哪叫投身军营?我是抓壮丁被抓过来的,当时四面八方都在打仗,各地叛军四起,我身上拢共二两半银子哪敢乱跑?
心说这征北军好歹是正规军,且先跟着吧。
后来发现,军营里糟糕的卫生条件、畜禽混合的住宿环境,导致伤员感染死亡率很高。
然后,就有了止血带,有了消毒水。
我组建了护士队,教她们消毒包扎缝合。
消毒水拖地、心脏复苏、动脉出血时捆扎近心端、生理盐水杀菌防感染……这些常识放在后世,估计是个上过学的都知道。
可在这里,我竟成了将士们口中多智近妖的传奇。
上辈子,我的职业规划一直稀里糊涂,我长处在哪、热爱哪行,自己心里都没谱,好似凑凑合合都那样。
来了这里,职业规划反倒变得无比清晰。
我好像找回了过去闪闪发光的自己。
我把这一路上的事通通讲给他听,讲到方世玉,讲到我那些山匪出身的兄弟。
讲到天光大亮,讲到炉上的红薯糊出一层焦壳。
打呵欠的时候,才发现又年靠着椅背睡着了。
睡容恬静,眼下是疲惫的青黑色,想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
握着我袖子一角,依旧是怕我跑了的模样。
我心里酸酸胀胀。
扶住他的脑袋,撑住他的肩膀换去榻上。
这一只袖角挣不开,我也不敢再挣,蹬掉鞋子,就这么乱七八糟地在他旁边睡下了。
第28章
初三以后,我跟着巡哨队出了营。
天不亮出门,天黑等到唤哨才回来。
我躲着又年走。
不然他天天跟在我身后,搅得我心乱如麻,夜里失眠不说,白天也是大段大段的走神。
我便骑着马出城巡哨,冷风无遮无挡地刮过野地,刮得脑子里的愁绪也散去。
又年威望愈重。
他住过半年死牢,又随着时局重新起复。当初四面楚歌有多难,天下皆知,连太子也要记他一个不弃之恩。
盛朝惯例是降等袭爵的,太子登基后,却破例为他封了亲王,是拿他作亲弟弟看了。
什么君王臣公、官品官阶,我知之甚少,隔着我们的也不是他一身官袍。
只是我看着他,总是要透过这身华服想很久,才能记起他那时的样子。
那时披头散发、遍体是伤的他。
有点好笑。
我怀念的,始终是那段落魄到落泪、我俩在黑暗里抵足而眠、缩在一条被子里取暖的样子。
那时我敢敲他脑壳,敢拿指肚蘸着香油涂他唇上裂口。
睡觉时四仰八叉,嫌他占地方大把他往床边蹬。?
如今的他华服上没一丝褶子,连每一根眉毛、鬓角的每一根发丝都是修面师精心打理过的。
明珠拂去尘。
……就好似陌生人。
巡哨用不着我,城外一里一哨,十步一岗。我骑着马游荡,最后是被大将军派人抓回去的。
「姑奶奶您行行好,天天不见人,丞相那脸色铁青得要吃人似的。」
我失笑,哪有那么夸张。
又年待人从来温和有礼,言行有度。
我掀帐进去,被满地跪着的官员与侍卫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
那巡抚使回身,一张苦瓜脸,急急给我作揖拱手。?
「下官不敢说,姑娘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吧。」
我叫他说得提心吊胆,踮着脚迈进内室。
眼前骤黑。
这哪还是那个窗明几净的寝屋?
黑布封住了每一扇窗户,只点了两根蜡烛。又年穿着白衣躺在地上,好似断了气息一般。
「又年!你怎么啦?」
我没看清眼前事物,急急往进走,额头撞上一扇铁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