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州雪(31)
孟斯奕打开车窗,车里太闷,晃得他头疼,身边的黎烟却没什么不适,像是来过这里很多次。
“你似乎对梧津很熟悉。”他说。
“对于我和小姨来说,梧津是个特别的地方。”
“多特别?”
“就像我们的第
二故乡。”
黎家不是大富大贵的家族,却一整个家族都是手艺人。
名声大起是近十年的事,归根究底离不开“传承”二字。
太公兄长那一脉擅碑拓,梧津最大的古寺外墙上的佛经就是经表舅拓上;太公小妹那一脉擅刺绣,曾有幅双面绣作品被收入文物馆;黎烟太公则是做油纸伞的,后来传承给阿公、舅舅、小姨,八十年代曾有一部电影钦点阿公为之制伞,黎氏油纸伞的名声就是这么起来的。
黎烟随母姓,除了父亲早逝之外还因黎家的手艺不传外姓。
在黎氏的手工艺品还没名声大噪时,曾经在梧津有个汇集黎家手工艺品的作坊,空间宽阔的厂房是黎烟童年的容器。
黎嫣嫣心脏不好,不能跑不能跳,黎烟便把橡皮筋扯开,一头套住装满桐油的桶,一头套在黎嫣嫣的小腿。
黎嫣嫣总是坐着看她蹦蹦跳跳。
有时候黎嫣嫣使坏,在黎烟快要越过的时候突然把皮筋提高,七岁的黎烟便会鼓着嘴生气,她生气的时候不叫“小姨”,而是连名带姓:“黎嫣嫣,你是世界上最大的坏蛋!”
黎嫣嫣便捏捏小屁孩的脸:“大坏蛋带小坏蛋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算是哄她。
从那时候黎嫣嫣便开始在伞面绘玫瑰,盛放与枯萎,却一把也卖不掉,全堆积在仓库。
反而七岁小屁孩绘的伞面卖了出去,黎烟曾引以为傲,却忽略了小姨脸上笑意有多勉强。
出租车停下,他们到了。
仓库外长了无数杂草,并未上锁的门本应因生锈而难以打开才对,可黎烟轻轻一推就开了。
“孟叔叔,你猜放了十年的油纸伞会变成什么样?”
“大概……会氧化?”
破败、褪色、枯萎,是一把沉积多年的伞理应的结局。
她掀开货架上的巨大苫布。
它们虽不是崭新如初,却也和破败毫不相干。
油纸伞是需要护理的,否则会变干变脆,它们要时常淋雨,才能不失光泽。
黎烟猜测,它们最后一次被护理,是在上一个寒冬。
第18章
流沙席卷灭顶而不自知
数不清架子上究竟有多少把伞。
十年前。孟斯奕在心中暗自计算,那时候他和嫣嫣刚认识不久,读大二。
“黎烟,”他的身影有些僵直,“为什么带我来这?”
为什么?
黎烟觉得自己是个拧巴的人,既心疼小姨为一厢情愿蹉跎半生,又暗暗窃喜眼前这个男人还不曾为一个人深切的动心。
她不敢猜测小姨的自我了结与这些玫瑰是否有关系,如果有,那么自己心中隐晦的动心是否不合时宜?
可还是想让他看见这些,趁这些伞还未破碎的时候。
“没什么特殊用意,只是觉得它们值得被你看见。”
孟斯奕上前,抽出其中一把。
据说一把伞的制作过程非常繁琐,全部依赖手工完成,从号竹、构建骨架、上伞面,到绘花、上桐油、晾干。
油纸伞有“多子多福”的寓意,他仔细观摩伞面花纹的走势,发现边缘有一个小小的“孟”字。
手指轻轻拂过。
可惜,嫣嫣这一生与儿女无缘。
“护理这些伞的具体步骤是什么?”他问黎烟。
少女却答道:“不用了。”
“什么?”
黎烟抽回他手中那把伞,放回原位。
“任它们去吧,无论是氧化、褪色、枯萎,都任它们去。孟叔叔,你们早已结束了,小姨想要你爱她,如果不爱,那就请怜悯都不要有。”
平滑的伞骨从指尖溜走,他清楚,黎烟说得对。
要不全心全意爱,要不什么都别有。这件事无法中庸,中庸是对另一人的亵渎。
黎烟把掉落在地上的苫布捡起,重新盖在货架上。
她的童年和小姨的青春都被盖住。
吃完午饭后他们启程回北城。
由于绕了路,回到孟宅时已是深夜。
插上早已没有电的手机,才看见李盈盈发的消息。
「顾今住院了。」
黎烟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于是她没有继续询问,打算第二天去看看他。
第二天放学后,黎烟和李盈盈约着一起去医院。
通过李盈盈的叙述黎烟才知道,顾今昨天逃学滑雪去了,他一个人在高级道上滑,后来不小心摔了下来,手臂和小腿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
“真是个人才。”李盈盈如此评价。
单人病房里,顾今一失往日的滔滔不绝,看上去憔悴极了,李盈盈嘴里说着奚落的话,心中却不这样想,她切一块苹果塞进顾今嘴里:“你最好赶紧给我恢复。”
黎烟看着病床上疼得咧嘴的少年,心中也难免有些同情。
她唯一能做的是把课堂笔记分门别类的整理好,和作业一块,放在顾今面前。
顾今哀嚎的声音更大了:“救命啊小烟,你可真铁石心肠,我都这样了,你不抱抱我表达关心就算了,还拿一堆作业来气我?”
李盈盈:“抱你?顾今,别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
“我让你抱我了吗?我要的是小烟。”说着顾今就朝着黎烟的方向张开手。
李盈盈一把把他拍回床上:“待着吧你。”
两人怒目相对,今日仇恨又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