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州雪(74)
黎烟攥紧怀中的信。
她当然理解,只是难免伤痛。
黎烟在那间充斥着血腥气的房间坐了很久,才敢把信展开。
怕什么呢?她问自己。
大概是怕读完之后,就再无法接收到宋初霁留在这世上的其他任何信息了吧。
接受一个人不再存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亲爱的阿烟:
展信佳。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促膝长谈了,你总是怕我疲累,我积攒了许多话想对你说。
我这一生挺没劲的,但是想想,倒也有那么几个瞬间值得说叨说叨。
第一个,我想应该是八岁那年,我算得上是九死一生,经历了场重大的心脏手术,医生当时说我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从手术台上下来。我撑过来了,是不是很厉害?那天我在病床上睁开眼,真的以为我的人生从此要重新开始了,因为我发现妈妈坐在床边,满脸关切的等我醒来。
我从很小就明白一个道理:我的妈妈只会爱健康的孩子。那天我以为我终于有资格了。她放了一块小小的麦芽糖在我嘴中,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蜜的东西,从前他们只会不停逼我喝药,又苦又涩的药。
妈妈让我一定要快快康复,她说要带我认祖归宗。宋家和妈妈一样,只接受健康的孩子。结果显而易见,后来我仍旧是个病秧子、药罐子,我让妈妈的梦破碎了,我的梦也破碎了。我至今也无法否认,对于母亲的疼爱我心中有偌大的期待。真想再吃一次麦芽糖。
阿烟,将我离开的消息告诉她。若她不能为我哭,但愿她能因此笑。
第二个是关于你,阿烟,你猜到了吗?那个夜晚你叫我“上杉和也”,问我是不是出生那天也下了雪。我时常觉得你看我时的眼神像是穿透我看另一个人,我设想过各种狗血剧情,例如你曾有一个与我长相相似的初恋,后来相熟,才知道这个设想有多离谱。
无论起因是什么,我都非常庆幸生命中最后的几年是你陪在我身边,只是觉得你辛苦,要照顾一个既没钱还虚弱的病人。我知道的,你从来不像外表示人那般漫浪,你对感情谨慎而珍视,对朋友尚且如此,更不说爱人。阿烟,你该勇敢一点,将喜欢的东西握在手中,前提是要伸手抓取。
说来可笑,教起你一套一套的,落到自己身上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我也是个不够勇敢的人,否则不会到现在,我都没向你表露过心意。阿烟,男女之爱是浅薄的,但是我爱你。
最后请容我向你辩解,我深知你小姨对你有多重要,所以有意避开平安夜,但是非常抱歉,阿烟,我真的不知道今天也会下雪。
还有,不要将我带回去,就把我埋在这里,家乡有太多令人伤怀的回忆。生前没有四处闯荡的资本,就让我拥有死后漂泊的自由吧。
再见,阿烟。下一个中秋夜不能陪在你身边了,如果可以,真想一辈子只做你的上杉和也。』
天彻底亮了,新闻上说这场雪使人们出行受到了影响。黎烟拉开窗帘,外面白茫茫一片,不知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会不会迷路。
天上也在下雪吗?
熬了一夜,她仍毫无睡意。这种痛苦是无法排解的,她行为上并未因此产生慌乱,相反,她一直十分理智。清醒的接受这份痛苦,是命运给她的唯一选择。
读到“我爱你”三个字时,黎烟没有吃惊。
确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她本就知晓这份心意。
她是个多擅长洞悉人心的人。
同时她又觉得自己真是坏,坏到早早知晓却一直视而不见,即便这份心意随他入了坟墓,她也无法有任何回应。
她感到愧疚的原因不止这一个。宋初霁始终知道她对他的好是对小姨亏欠的迁移,可他只是说“无论起因是什么”,他完全原谅这段不单纯的开始,他将她剖析得精准而全面,她却从未花心思探究过他内心积压的快乐或疼痛。
雪终于停了。
她的雪却好像要遍布一生。
第42章
闭环她真的没爱过他吗?
黎烟是在第二天拨打的宋初霁母亲的电话。
期间打了好多遍都是被直接挂断,大概对方见是海外的号码,怕遇到什么诈骗团伙。她这一生被骗无数次,人到中年戒心反而高高竖起来了。
后来终于有一次没有被挂断,对方接起来后却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沉默的接通。
黎烟:“请问……是宋初霁的母亲魏柔女士吗?”
“什么事?”
她开门见山:“您儿子昨天凌晨去世了。”
电话中又是一段漫长的电流声。
很久之后,对面才说了句:“告诉我干什么?”
黎烟觉得母亲做到这份上真是令人感到可笑,“不干什么,宋初霁在遗书中说,如果这个消息不令你难过的话,让你开心地笑一笑也行。魏柔女士,你彻底摆脱他了,不知你是否高兴?”
“听你的语气,看来你们关系匪浅。你没必要这么夹枪带棒的,如果你是想谴责我未尽到母亲责任的话我想我们的通话可以结束了,在这件事中,我也是受害者。生下他的那年我不过十八岁,谁也不能要求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为一个孩子牺牲一切,如果我不是受他父亲蒙骗,宋初霁根本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电话断了。
真正令黎烟气愤的是,魏柔甚至没有问一句宋初霁是怎么死的。
十分钟后,黎烟收到一则短信,来自魏柔。
「我给他随身带的那张卡上转了一笔钱,烦请买些祭品放他墓前,他爱吃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