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兮(141)
“这笔账,我迟早会从你身上连本带利讨回来。”裴霁拢好衣衫,一字一顿地道,“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
握刀的手骤然一紧,旋即松开,应如是摇头道:“我不杀你。”
裴霁冷笑道:“应居士又要当一回假慈悲?”
应如是不言,只扬手将刀掷在他面前,刀锋没地而立,裴霁一愣,好半晌才伸手握住刀柄。
“我若是鬼面人的同伙,事情到了这一步,非杀你不可,没有比刚才更好的机会了。”应如是走到十九身边,又向裴霁摊开手掌,“你想做的事,我阻拦不得,可那玉佩是十九的东西,应当物归原主。”
裴霁皱眉道:“你既然知道我想做什么,还指望我网开一面?”
“你不给,我便自取。”应如是用一种平静但没得商量的语气道,“鬼面人身份成谜,凶案真相未明,卧云山庄危楼将倾,你我真在这个时候撕破了脸,不妨猜想是谁笑到最后?”
拳头攥得嘎嘣作响,指节根根发白,裴霁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勉强压抑住胸中翻涌的怒火,而后摸出那两半黑虎玉佩,朝着应如是的脸砸了过去。
应如是抬手接过,裴霁已拔刀离地,一脚踢起刀鞘,反手还刀入内,转身欲走,却听那讨人厌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这回带上了些许迟疑:“你对《三尸经》的修炼似有差错,长此以往,恐怕反噬愈烈,师父他……”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裴霁冷声打断道,“师父他老人家万事皆安,武功已臻化境,也用不着你这叛徒操心!”
说罢,他猛地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扇门本就布满裂纹,这下在墙上砸得四分五裂,直到裴霁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应如是才偏过头,隐忍多时的一口鲜血喷在墙上,猩红点点,怵目惊心。
“三尸真气,果真霸道……”应如是喃喃自语,抬手抹去唇边血痕,裴霁要是不肯罢休,他或许真要死在这里了。
运功调息片刻,应如是弯腰背起昏睡的十九,缓步踏出班房,门外这条走廊不算长,却足够他脑中思绪飞转,想起许多事情——
这不仅是一次诈术,还是一场豪赌,但有句话并无虚假,即是他不会杀裴霁。
与应如是持戒修心无关,早在他还是李元空的时候,就已答应过一个人,绝不向裴霁下杀手,对方是江湖名宿,将尊严看得比命更重,却为几个无亲无故之人向敌营小辈李元空下跪磕头,生平头一次,他从她身上知道了“侠”字何解。
后来,她成了不知僧掌下的又一亡魂,李元空私自掩埋了她,又托人将断剑转送给她的夫君,人死万事空,他做过许多不义之事,却将这个承诺记了很多年。
被她救下来的人有老有少,裴霁只是其中之一,却成了唯一活到现在的那个。
于是,当李元空在不知僧身边见到新入门的师弟,一眼就将其认了出来,可惜裴霁不像他的救命恩人,反倒像极了仇人,重利轻义,薄情寡恩。
当年的裴霁也如十九般昏迷不醒,他不知有人为自己屈膝求情,也不知这位师兄曾放过自己一条生路,他带着笑容来到李元空面前,还没说上两句好话,便对上了一双森冷锐利的眼睛,他的身影映在其中,恍若井中浮尸路边蚁。
那会儿死士营刚改置为夜枭卫,不知僧既已将裴霁收为弟子,就想让他做李元空的副手,李元空却不肯,明拖暗阻,直到裴霁奉旨剿灭了一清宫,才算真正在夜枭卫里站稳了脚跟,两人的梁子也跟滚雪球一样越结越大。
不知僧曾问他为何与师弟不睦,李元空犹豫再三,终究只道一句“性情不合”,真相是不能说的,裴霁再如何让他厌恶,到底跟他出生入死过。
也正因此,四年前在凌山行宫内,李元空那一刀本是冲着裴霁咽喉去的,又在最后关头想起了这个誓约,神使鬼差地偏移了刀锋,落在对方的左臂上。
如今情景再现,应如是依然下不去死手,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应如是长叹一声,背着十九走到外面时,天光已经隐隐发亮,院中不见衙差,倒是架起了一排排弓弩,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唯独不见掌弩之人的身影。
只有一个人还候在这里,徐康双手揣前,笑呵呵地道:“裴大人有事在身,先一步离开了,着卑职留下接应您,刘知府那厢已经得了信儿,静安堂起火一事另有祸首,衙门秉公办案,绝不牵连到无辜百姓的身上。”
应如是却道:“先出来的人若非裴兄,我这一现身,就该被万箭穿心吧。”
“这……”徐康搓着手道,“卑职奉命行事,您大人有大量,莫怪莫怪。”
话虽如此,他的额头布满冷汗,好在应如是没有追究,抬步走到徐康身边,低声道:“这样说来,先前我与徐掌柜打的赌,算是我赢了吧。”
昨日在徐记药铺后院,应如是同徐康耳语一番,希望对方能帮自己办一件事,但不能将之告于裴霁,徐康当然不敢答应,却听应如是继续道:“事情办成后,徐掌柜大可先把一部分情况告诉他,倘若裴兄向我问罪,你再坦明实情也不迟,而他要是高拿轻放,你就把剩下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由我来日亲口跟他说。”
夜枭卫规矩森严,裴霁更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罗,徐康只觉得匪夷所思,奈何形势比人强,他先被应如是削没了锐气,又不想死,故不得不应。
告密时,徐康已经做好了给这人的准备,裴霁的反应不出他所料,却不想情势急转,裴霁先行走出,寒着脸让他撤了埋伏,随后扬长而去,不多时,应如是也走了出来,若非两人身上都有伤,简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