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兮(237)
烟尘四散间,裴霁飞身掠来,一脚踏在石座上,手起刀落,林老汉仓皇再退,翻身下扑,背后刀锋追至,眼看他要同神像一般断成两截,枯瘦的手掌忽在地上一拍,整个人借力而起,折腰翻身,双掌夹住刀刃,顺势迫近裴霁身畔。
都说人老成精,于武者而言更是如此,林老汉的功力不如裴霁,但身法奇快,招数诡异多变,生生将他拖在了方寸之间,又听几声骨肉裂响,那中年男子以棍代枪,竟将一名夜枭卫的胸膛贯穿,旋即劲力猛发,血溅尘土!
可惜他们是以少敌多,也只能站得一时上风。
过了二十招,裴霁窥得林老汉招法破绽,脚下陡然前冲,提前封住他周身退路,无咎刀划过半轮弯月,林老汉不及看清,凭本能向后一退,胸前衣襟立红。
躲过逼命一刀,林老汉仰面摔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只得闭目等死,怎料裴霁没有乘胜追击,兀自站在上方,鲜血沿着刀刃滴在靴面上,而他不曾低头看。
目光落处,火堆已被裹挟湿气的夜风扑灭,旁边两人不知何时消失了。
地上多出一道双目紧闭的人影,是裴霁留在后方盯着他们的夜枭卫,其胸膛尚有微弱起伏,但未能在昏迷前发出任何声音,纵观此地,唯有应如是能做到。
饶是对这一刻早有料想,但在亲眼目睹时,胸中压抑已久的情绪仍如山呼海啸般汹涌而下,须臾间思虑万千,可在外人看来,裴霁仅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在这近乎天塌地陷的紧要关头,他竟笑了一声,发自肺腑。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
第一百七十六章
风雨未停,岳怜青被应如是带出小庙,没等反应过来,人已上了马背,应如是坐在他身后,一记掌风劈断了绳索,扬鞭策马,冲过坍塌院门。
风声不绝于耳,健马在雨中飞驰,泥土急翻,积水四溅,岳怜青只觉自己好似怒海上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颠得粉身碎骨,本欲挣扎,却被两条手臂圈得动弹不得,挟着雨点的冷风一刻不停地迎面扑至,眼前模糊不清。
不多时,他们已奔出老远,那小庙里的火光也好,打斗声也罢,俱已消失。
岳怜青感到浑身骨头都要散架,急促问道:“你做甚么?要带我去哪儿?”
身后的人没有答话,岳怜青艰难地回过头去,只见应如是衣发尽湿,半张脸隐在暗影里,眼中无波无澜,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岳怜青无端打了个寒颤,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嘴里,他未曾见过应如是这般神情,但转念一想,他也没亲眼见过从前的李元空是什么模样。
身为不知僧最得意的弟子,以弱冠年华执掌无咎刀,这样一个人,就算面目全非、性情大改,魂魄深处还是凛冽如数九寒冬的风。
“风寒的根本是阴邪阻滞了人身气机。”马蹄疾踏不停,应如是的说话声却缓慢平静,“你会下针,也懂取穴行气,即便没有内力,做到这点也非难事。”
他以推拿法为岳怜青散寒,发现对方体内气息逆行,收寒遏阳,由此引得病情来势汹汹,再以真气解穴正脉,阴阳复顺,这“病”去得也快。
把戏被戳破,岳怜青心里“咯噔”一声,强笑道:“你为何不当面拆穿我?”
“你一路上都很安分,偏在这时有了动作,我便怀疑那四人是在守株待兔。”
然而,仅凭四人之力,要想从他们手里劫走俘虏,胜算不足两成,若非铤而走险,便是另有部署,故而鸣镝突响的刹那,应如是已料定有诈。
“你怎的没有告诉裴霁,让他有所防范呢?”岳怜青试探道,“或是你认为凶险难料,准备扣留我这人质作为后手?”
应如是没有回答,目光越过了他,望向风雨晦暗的前路。
岳怜青屏息等了半晌,只好转回身去,后背又靠着对方的胸膛,衣袍被雨水浇得湿透,贴在身上也没了暖意,唯有一下又一下的心跳隔衣传来,沉而有力。
蓦然间,他知道了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注定殊途难归的两个人,须得心照不宣才能粉饰太平,但要分道扬镳,只消一意孤行。
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走不到尽头的路。
快马疾奔一阵,雨势渐停,风还未止,吹得人透骨生寒,岳怜青抬眼看去,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流,因着地势偏低,这一场大雨方过,水面稍显浑浊。
此地是苍山南麓,河对岸有条枯梅小路,过去便是翠微亭,若是顺流而下,又可绕过山英县,驶入玉龙江支流,沿途有不少集镇和山林,进退皆宜。
长夜将将过半,离天亮还早,河上横亘着一座石桥,不知历经了多少年风吹雨打,岳怜青以为要过桥,怎料应如是带他翻身下马,就在桥头不远处站定。
风动水光寒,岳怜青瑟缩了两下,既冷又心慌,忍不住问道:“你在等什么?”
应如是没有卖关子,直言道:“等你的人过来接应。”
那厢既已动手,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应布置都该陆续启动了,倘使对面得手,必得尽快将岳怜青送走,而要摆脱追兵,当下没有比这条水路更好的去向。
应如是只说了这一句话,岳怜青已感到头皮发麻,仿佛整个人都被无形的利刃剖开,教其看了个清清楚楚。
良久,他挫败地叹了口气,屈指吹出一声口哨,刺破河边的寂静,但见一道黑影就从河道拐角转出来,竟是条乌篷船。不大不小,载得三五个人,目下只一名艄公站在船尾摇橹,今夜乌云蔽月,船上没有打灯,对方却不受影响,驾着船由远及近,到得丈许之内,拿竹篙定住船,而后垂手静待,一声未吭,也不登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