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191)
“妾身原先以为……当年乃是殿下生母为了皇后之位,不惜往年幼亲子的饮食中放了朱砂,嫁祸妾身……如今想来,太子殿下当年所佩珠串乃是作驱疫辟邪之用,其中至少有一颗——须得是朱砂宝珠。”
“殿下当年所中朱砂之毒,只怕是太子殿下亲自所为。”
“一枚朱砂,替阿母挣得皇后之名、为自己夺得太子之位——我若是殿下您,怕是要一生得意。”
闻淙抚掌大笑,赞叹不止:
”
沈后好记性……这般的聪颖灵慧,倒是原原本本地传给娘娘的那个好儿子了——”
沈静修神情骤然一紧,膝上双手攥紧衣裙,喝道:
“我的阿泠——你要将他如何?!”
闻淙的目光落在墙上那把长剑之上,那剑身之上无一粒灰尘,一看便是时常受人擦拭、乃是此人爱惜之物。
他缓缓起身,背着双手走至那长剑之下。剑身出铭刻细小三字,乃为——
照流雪。
“翦水花案事发后,闻泠便将照流雪弃了。孤费了好大功夫才得到这把弃剑。等想着将剑送给谁时——孤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沈夫人。”
他不无得意地笑起来,便将那把剑自墙上取下,放在手中掂掂。
“真是把好剑……”
沈静修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生出愤怒,她眼含泪水,哀怨叱道:
“多歹毒的心肠……才会将毁了我儿的那把剑——带着血地送到生他的母亲手里!闻淙,你此生定遭报应……我要你不得好死——”
“铛——”
沈静修霎时一愣,凄冷的泪珠坠落于地,四分五裂。
“铛——”
钟声沉重渺远,响彻偌大一个长安城。闻淙在这钟声里自得地低头笑起来,便将照流雪塞至呆立的沈静修手里。
他在靖帝的丧钟声里缓步朝饮醴宫外走。
“沈夫人,朕便祝你——长命,百岁。”
第115章 沈夫人“阿娘?”
少见地,太子殿下独自回宫去,未带着乔柯。乔柯被独自留在襄王府,颇有些不自在。
他本以为自己是被留下看管襄王,可太子殿下临走前却告诉他,里头那位若想去哪儿,不要拦他。
他已无用地在襄王府外等了一二个时辰,不免手脚生寒。他将刀挎在手肘处,双手摩擦,哈两口气。
朦胧白雾里,一东宫同僚骑马赶来。乔柯站直身子,正打算开口相问,那人却在他耳边耳语一句——
乔柯惊愕万分地瞪大双眼。
“殿下要我传话?现在么?”
“是,乔兄还是赶紧吧。”
乔柯心里五味杂陈,颇不好受。他良知尚存,总觉得他这位殿下未免太狠心了些。但在其位谋其职,他沉声应下,便往秋水阁走去。
他裹着皮靴的长腿刚迈过襄王府的门槛,身后便传来一声渺远而沉重的钟鸣。乔柯猛地一惊,便转过头。远远望去,恰能看到皇宫中那高耸钟楼的琉璃瓦顶。
他心里一片冰寒,已碎作满地冰凌。
乔柯踏着丧钟之声迈入秋水阁,傍晚的阴影里,便似一个索命的阴差。阁内那人定也听到不断敲响的丧钟,惊诧而惨白地坐起身子。
乔柯走入,那人恍惚问他:
“闻淙又要做什么……”
他比殿下年轻许多,比乔柯自己也年少。浑身上下却已透着慧极必伤的早亡之气。
他忽而有些不忍心。
“襄王殿下……”乔柯的声音放得极轻,他有些说不出口,叹一口气。
“陛下崩逝,妃位以下后宫妃妾理应殉葬随侍。我们太子……请襄王殿下往饮醴宫,见沈夫人最后一面。”
“你说什……”
沈羡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似是听不懂乔柯的一切言语一般。他脸上的神情霎时消失,唯独留下双目中空茫的凄惶。
丧钟又敲响一声,沈羡亭似被惊醒般猛地一抖。他终于有所动作,仓皇地自床榻上起来,刚一起身,却猛地栽在地上。
乔柯满心酸涩地抬手相扶,却被他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沈羡亭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慌忙而狼狈地朝外奔去。他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裳,傍晚的风太凉。
小白马前些日子被辛晚楼留在自庆州回长安的路上,到今日王府内竟连一匹马都寻不到。乔柯跟出去,看他有些茫然地在府门外犹豫,心下一横,便抢来他那同僚身下黑马。
“殿下,时间紧急,属下送您——”
他高声喝一声“驾”,双腿在马肚子上一夹,黑马嘶叫一声便奔出去。皇宫的宫门已在眼前,黑马不准再入。乔柯尚未拉住黑马,沈羡亭已狼狈地自马背上跌下来,双膝重重磕在石板地上。
他未要人扶,也未多话,只沉默地爬起来,白衣裳双膝处隐约透出鲜红。宫中人来人往俱惊讶侧目,沈羡亭片刻不停,撑着一口气往饮醴宫去。
前些日子他肺上刚刚受伤,待到此时胸口旧伤已火烧般疼起来。沈羡亭喉头处涌上一阵甜腥,他拼死将那血腥气喊含在口中。他心里知道,此时若停下来,只怕他便再动不了一步。
饮醴宫就在眼前。
沉重的铜锁今日已被卸了下来,似是专等他来一般,往日宫门处三两的看管也不知踪迹。
沈羡亭终于停下,双手撑在两扇门板之上,再抑制不住地垂头呕出一口血。
鲜血落在他白色的衣领上,似雨打的落红。他强撑最后一丝清明,缓缓将门推开——
最后一缕暮色自门缝处流入尘封多年的冷寂深宫,沈羡亭抬眸看进去,身形忽而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