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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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初歇。
纸张焚烧的气息在夜雨湿润的空气里黏腻地弥漫开来,仿佛永远也散不掉了。黄白纸钱燃烧的灰烟缓慢升腾,火焰里的纸钱倏忽而逝,便似它所祭奠的那些轻而易举便逝去的人命。
辛晚楼站在檐下,注视着一身麻衣戴孝的那人。
他这些日子出奇地亢奋,夜里却每每睁眼到天亮,即便辛晚楼
陪在一边都毫无用处。待到今日,他那挥霍多日的体力终于耗尽,便如苟延残喘的火烛,摇晃着守在纸灰燃烧的火焰旁。
闻淙不许他为沈夫人戴孝,全宫上下更不许一人祭奠。沈羡亭已不再听了,固执地跪在冰冷潮湿的青石地上,一张一张地、烧了一整日的纸钱。
宫中已派人过来,紫菱心里吓得发慌,面上却依旧挺拔不改,丝毫不敢露怯。那公公问时,她只泼辣蛮横地强装镇定,说道:
“殿下何曾是祭奠沈夫人头七,而是祭奠是先帝崩逝三七——”
“陛下三七前日已过——”
“前日我们六殿下病了,”紫菱袖中的指尖发抖,语气却故作豪横,“六殿下病得起不来,还找了弃月楼的大夫来看。我们殿下今日刚能起身便急着祭奠先帝——公公是不想让我们殿下尽一份孝心吗?”
那公公心下无语,终于作罢,啐她一口便扬长而去。紫菱看着他的车马消失在道路尽头,终于长舒一口气,霎时腿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门口守卫将她扶住,紫菱缓过气来,便又急匆匆地撇开他的手,往园内去。
“辛姑娘——”她小步跑至辛晚楼身旁,正要开口,看一眼沈羡亭背影,又换作耳语,“姑娘,快让殿下歇歇吧……不说宫内人找不找麻烦——殿下枯坐一日,今日这么冷——只怕冻病了。”
辛晚楼点头,却说:
“劝了,劝不动。”
“可今日太冷——”
“他心里委屈,”她只道,“由着他吧。”
火烟浓烈,天色又冷。沈羡亭旧伤复发,忽而一颤,便弯腰咳起来。他猛地攥紧手中纸钱,火苗融融地烧上来,转瞬便烧至他的手指。
沈羡亭吃痛,猛地缩手。他压抑咳意,怔怔地看着自己烧伤的指尖。
他探出左手往纸钱堆里一摸,却只摸到湿冷的地面。沈羡亭转过头,纸钱已烧尽了。
他犹是一哂。
那把失而复得的照流雪还在他手边,沉静地、以那些干涸的血迹收敛锋芒。沈羡亭缓缓地攥住剑柄,将它举至身前,悲哀而空洞地望着它。
他烫伤的指尖依旧跳动着灼痛,此时却摸上了照流雪冰寒的剑身,镇痛一般。
二指并起,倏忽用力——“铛”一声脆响,昆山玉碎般,照流雪应声而断。
紫菱倒吸一口凉气,辛晚楼也是一惊。
沈羡亭指尖一松,让断剑自手中轻坠于地。
他垂眸浅笑。
“剑心已毁,剑身已亡。我与这尘世间的恩怨……就此了结了。”
第117章 秋倚鸣“你屋里藏了一把刀。”……
“云水间的钥匙你可要收好。”
秋倚鸣刚抬脚迈过衍秀堂的门槛,皮靴还未落地,便听屏风后那个背身过去的人冲她说道。
“朱雀台比武在即,还需那笔钱财为火余宫作诸多打点。如今火余宫最重要的东西便是那把钥匙,我却放在了你那儿。”
安长思方沐浴完毕,肩头披一件单衣,正散着潮湿的头发细细梳去其中断发。他看着梳下的发丝叹一口气,秋倚鸣恰绕过屏风走了进来,他随即惋惜道:“我这白发倒是愈发多了……”
秋倚鸣不作声,只在他背后跪坐下来,从他手中接过那柄牙梳,缓慢地挽过他的发尾。
安长思得意浅笑,说道:“还是倚鸣最得我心。”
他在铜镜里微一偏头,久久地望着身后低眉顺目的秋倚鸣。她今年长大了不少,已如芙蓉花一般渐渐亭亭玉立。孩子的圆润稚气不知何时已全然褪去,余下的乃是柔情包裹下的英气俊秀,又如一柄藏锋的剑。
可倚鸣学的不是剑,而是刀。
“你知晓我为何要你学刀么?”
秋倚鸣终于稍作回应,她抬起头,从镜中望着他。
“因为辛宫主学的就是刀。”
听了她的回答,安长思哑然失笑,说道:“你倒是敏锐,也如她一般。”
秋倚鸣并无一丝因自己“料事如神”而带来的得意喜悦,也并未因自己同另一人的相似才得到安长思的喜爱而感到失望。她淡淡地一耸肩膀,便低下头,接着梳去他发间的纠葛。
“说来,你比晚楼还小上几岁。我待你这般好,便是将你当做亲女儿。”
秋倚鸣此时一顿,轻说:
“我爹爹比你大十岁不止。”
安长思又笑起来。
“那怎么办呢?”他回过头,玩味地看向秋倚鸣;秋倚鸣乃是一惊,他的发丝从她手中牙梳中穿过,“不愿意作我女儿,还能作什么呢?”
“嗯?”安长思问。
他发间的水汽用了许久才彻底散去,重新变作轻盈柔软之时已是月上中天。秋倚鸣不在乎自己获得的是谁的爱,更不在乎她获得的爱本该属于谁。她目光流转,忽而看见月色照耀之中,一处银光在暗处一闪。
“你屋里藏了一把刀。”
安长思的发丝从她指尖穿过,冰凉一片。他回过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处银光。
“那是老宫主的斩命刀,”他意味深长道,“这把刀,可比你那把云水间的钥匙重要——”
“千金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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