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良缘(90)+番外
教琴时,就变成了半分都不容懈怠的严师,最常挂在嘴边的是“错了”,“重来”,“不许偷懒”。
但人是她招惹来的,请神容易送神难,只能一边哭一边练。
霍令仪练了两三日,开始后悔最初的决定。
她向来怕苦怕累又娇气,十指不沾阳春水。
练筝几日,纤纤玉指伤痕累累,起了水泡,生了薄茧,划破了皮,也见过了血。
但柳青骊却说这是练琴必须吃的苦,一日痛,二日苦,三日生出薄茧不再受苦。
霍令仪原先也没想过自己能坚持几日,但熬过第三日,好像确实没那么痛了。
冯衿很喜欢柳青骊,时常过来平湖居听柳青骊弹筝。
与宫里弹的那些委婉典雅的曲子不同,柳青骊真正喜爱弹奏的曲子,是高山流水,是旷野幽原。
技巧与气势不可同日而语,当她沉浸其中,如同换了一个人。
慢弹回断雁,急奏转飞蓬。
霜珮锵还委,冰泉咽复通。
珠联千拍碎,刀截一声终。
冯衿偶尔兴起,会令婢女搬来她的琴,与柳青骊合奏。
平日府里没有人懂她的琴,终于遇到一个筝手,可以以琴会友。
冯衿欣慰道:“高山流水觅知音,我与青骊也算是忘年交了。”
柳青骊站起来冲她福身:“青骊不敢当。”
“当得起。我生女儿的时候,就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像今天这样,和她一起弹琴合奏,可谁让我这个女儿不争气,竟是半点都没得我的真传。”冯衿对霍令仪的嫌弃溢于言表。
霍令仪无从辩解,只好委屈道:“娘,你要不要怪一下我爹呢?”
冯衿以扇掩唇,笑得乐不可支:“是该怪他,老牛生了两只小牛,所以不管我怎么教,都是对牛弹琴。”
柳青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比喻很精准。
她算是懂霍令仪这种欢脱的性格从哪儿来,原来一家都是。
怪有趣的。
霍令仪感慨道:“琴可真难学,不像我学陶埙,随便吹一下就会了,还有鼓也有趣,咚咚,咚咚,敲起来得劲!我爹说,打仗的时候,鼓声有稳定军心的作用,比什么将军都有用多了,将军墙头上喊,底下的兵一个都听不见,但鼓就不一样了,可以传得很远很远,哪天我敲鼓给你听。”
冯衿摇头:“现在无战事,哪里能敲鼓?”
霍令仪眼睛提溜一转:“有啊,衙门有个登闻鼓。”
冯衿用扇子拍了霍令仪的脑袋一下,警告她:“那可不兴敲,只有喊冤的人才敲,你去敲算什么事。”
霍令仪耸肩吐舌,乖觉认错。
登闻鼓,谁敲都不是什么好事。
那个破鼓,最好一辈子都没有人敲。
她忽然想起端午将近,一时没憋住,心直口快说道:“还有龙舟上的鼓也可以敲。”
往年龙舟赛都在瓯江上举行,每到那日,百舸争流,锣鼓喧天,万人空巷。
百姓里鱼龙混杂,年年都有小孩走丢父母报官的事发生,因而冯衿都是严令禁止她去的。
但霍令仪会瞒着冯衿,私下里拉上霍珣还有几个表兄一起去。
冯衿倒是没多虑她是如何想到龙舟赛的,只当是小时候霍擎带她去观赛时留存的印象。
她说道:“轮得到你吗?赛龙舟是男人的事,击鼓的也是男人,从来就没有女人上过龙舟。”
霍令仪不安分地嘟囔:“从来没有,就不可以有吗?”
“你呀,就爱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做些大逆不道的事。”冯衿掐着她的脸蛋摇头无奈道。
冯衿早已见怪不怪,虽是教训的口吻,但并不严厉,只当她在说玩笑话。
“不说这些,青骊,吃茶果子吧。”
柳青骊含笑应下,拿起一个茶果子,就着香茶吃了起来。
眼前的霍令仪与冯衿说说笑笑,半点都没有尊卑分明的界限,令人艳羡。
冯衿的婢女取来一罐油膏,冯衿用木勺刮了少许出来,在掌心里揉搓至发热,拉过霍令仪的手,给她抹在按弦的手指头上。
这般精心养护,叫柳青骊默默垂下眼睑,掩饰掉了眼底的羡慕。
忽然,有双温暖的手捧起她冷冰冰的手,冯衿仔细看着她的手指:“别人都以为练琴的人十指纤纤,但哪个不是伤痕交加,看青骊这老茧,怕没有个十几年都养不成这样,青骊从多大就开始练琴的?”
十指连心,柳青骊感受着指腹的温暖,玉兰的暖香,如春风一般的温柔呢喃,这些都是她母亲从未给过她的。
眼前慈爱的面庞忽然化作一张瘦骨嶙峋的脸。
那个在病中时而疯魔,时而清醒的女人,她常常用一种带着嫉恨的眼神看她。
“你与你那个负心人流着一样脏污的血,薄情寡义,无情无义!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这个白眼狼,休想取代我!就你这双手也想弹琴?我让你弹!让你弹!”
“娘!”尖叫声刺破天际。
纷乱的脚步声在廊外响起,木门被人踹开,来人一脚踹上这人的心窝,将她从疯子的手里解救出来。
她的手指控制不住的轻颤,指腹上那些软白的脂膏忽然成了暗红色的血污。
银针的刺痛感哪怕隔了十年,也未曾真正从她心头移除。
雪山融化,会化作涓涓细流,自山巅滑落。
冯衿虽然不明白柳青骊为何突然落泪,但她并未追问,给她擦了擦眼泪,抚摸着她的手背温声道:“看来练琴真的很苦,没事,先苦后甜,吃的苦都过去了,余生就剩下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