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日日思美人(67)
雨还在下,略显急促地打在伞面上,云端宁望着雨幕里至多不过十六七岁,身形挺拔的少年,有些沉默。
她在雨中她缓缓找着自己的声音。
“公子身上衣衫尽湿了,若不嫌弃便随我二人回府中泡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裳?”
他闻言又是深深作了个揖,婉言谢绝:“多谢姑娘好意,只是我家离此处不远,父亲今日布置的课业还未完成,不便多去叨扰。”
话罢,他起身向云端宁和叶珏微微颔首,便转身闯进雨幕里,细密的网追着他越走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折书跟着他一路小跑,迷蒙着眼瞧他家公子,疑惑出声:“您的课业不是早就完成了么?老爷还夸您做得好呢。”
“若不寻个由头,难不成还当真要去叨扰那二位姑娘么?”
“本就是因她们才淋的雨。”折书小声嘟囔。
裘君迹闻言瞪了他一眼,训道:“若非我撞上那姑娘,她也不会掉玉。撞人的既是我,我自然要负责到底。”
“君子立世,当有责任之心,担当之量,不可须臾忘也。”
折书垂下头,不以为意地轻声辩驳:“君子能在大雨里作伞用么?责任、担当能让我们不淋雨么?”
裘君迹恨铁不成钢地拧眉轻斥:“你!”
*
云端宁刚回到王府,还没跨进溯明院,沉香就急匆匆跑过来告诉她王爷请她回来后去书房一趟。
云端宁一顿,有些诧异,看沉香面色急切凝重,许是久等了,萧煦必是有什么大事要找她。
如此想着,也不拖沓,步履匆匆地转身朝书房走去。
此时萧煦负手立在窗前,窗外昏黄的落日依着窗棂泄在他挺拔的肩脊上,夕照将他所立的那一角格出一方光影来。他半个身子落在暖意融融的日照里,半个身子隐在阴冷昏暗的书房中,留给云端宁的背影明明灭灭,瞧不真切。
朦胧的落日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定格在光影明灭间,云端宁不止一次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男人。
萧煦的眼底分明藏匿着惊人的波澜壮阔,面上留给外人见的却是一潭静湖无波。饶是她再如何努力盘剥开他固若金汤的伪装,试图从他偶尔的情绪泄堤时窥探出隐约的蛛丝马迹,但却只能堪堪捕捉到属于他眼底的冰山一角。
甚至还无法判断这冰山一角到底是不是伪装之下的又一层伪装。
云端宁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她必须承认,萧煦是个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的人,这样的人成为盟友,她高枕无忧;但若他日一朝陌路,甚至反目成仇,便是最大的威胁。
能利用他护住大盛最好,若最终无法同路,便决计不能撕破脸,起码现在不能。
正这样想着,萧煦微微侧首,瞥了不远处驻足着的云端宁一眼。
这一眼并没什么情绪,或者说并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它带来无端的压迫与严峻,还是让云端宁觉得大事不妙。
抛却脑中乱七八糟的揣测,她故作轻松地走向萧煦。
“殿下找我有事?”
萧煦默了默,长睫扫下,落日流泻在他面上,好看得紧。
“江守年死了。”
云端宁愕然僵住。
什么?
短短一言五字,云端宁缓了好些时候才艰难接受。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第一时间浮现的,是初次见到江守年的模样。
他在松阳江大坝上卷着裤腿,披着蓑衣,驮着乌云密布的阴沉天色,佝偻着背,清理着河道淤泥。
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做杯水车薪的无用功。但起码这样,能让他的心在面对千疮百孔的渚安时,多上那么一分坦然。
云端宁还知道,江守年发妻早亡,留在世上唯一的女儿也于去岁病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其间撕心裂肺的蚀骨之痛,有口难言。
一颗心掰成三瓣,叫命运砸着脊骨,硬生生碾碎两瓣。
吞下痛楚彻骨难言的血水,捧起最后一瓣心,江守年的背早便打了弯。
这余下的最后
一瓣,装着整个渚安的百姓。
江守年其实不善言辞,他只会说:“陛下选择我,百姓信任我,无论做何事,都应当上不愧于君,下不怍于民。我虽身居高位,但心,要贴着百姓的苦与乐;事,要实实在在为百姓做。”
水患来势汹汹,沧海里一片浪,打翻了行舟绿水前,岁月静好的渚安,将满城百姓扼在孤舟里,风雨飘摇,命悬一线。
渚安渚安,终是不安。
江守年那最后一瓣心,也四分五裂,血流不止。
好在渚安终于艰难守住了,挽狂澜于既倒,洞开光明一瞬,一切都在回转,都在慢慢变好。
可江守年居然死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
江守年的年纪其实不算大,甚至在同级官员里,算得上年轻。
渚安祁县水患当天,他才刚过了四十岁的生辰。不管脊背佝偻了几寸,鬓发花白了几分,他终究才刚到知天命的年纪。
渚安这艘在海浪里硬挺着、搏击着、残喘着、伤痕累累的老船正等着他掌舵,人心正盼着他抚慰,方向正待他大手一挥,满城百姓便会上下齐心,坚定奔赴。
可他死了,竟是死了。
云端宁有些艰难地将自己的情绪抽离出认知里江守年的生平,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
萧煦阖了眸,有些沉重地轻声开口。
“江府走了水,大火连烧一天一夜,全府上下十余口人,无一生还。”
“……那,江大人的尸身呢?”
云端宁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