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声忽然低了下去,目光落在墙上那张全家福上,照片里的少年穿着笔挺的警服,腰杆挺得笔直。
苏返看着她突然黯淡的神情,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他站起身,故意提高声音道:“我赶路来得急,还没吃晚饭呢。”
王雅芝立即说:“等着啊,我给你下碗红烧牛肉面!昨儿个她妈来炖的牛肉,可烂糊了。”
她边说边往厨房走,脚步比刚才轻快许多,生怕苏返会反悔。
老人不怕麻烦,怕的是孤独,她想要和这个与儿子感觉很像的男孩多聊聊天。
苏返默默跟到厨房门口。记忆中,他总是嫌弃王雅芝厨艺不精,最烦的就是千篇一律的面条。爸爸不在家的日子,厨房里永远飘着面粉的味道。那时候他总爱撅着嘴抱怨:“又吃面条?”
王雅芝会举着擀面杖作势要打:“小没良心的,等你妈老得动不了了,想吃这口都吃不上!”
她眼睛不好了,需要眯着眼才能辨认调料瓶上的标签,鼻尖几乎要贴到玻璃上。王雅芝从橱柜深处搬出蒙尘的面粉袋,动作却出奇地利落——舀面、加水、揉团,布满老年斑的手在面团上按压出深浅不一的窝。
面粉在案板上铺开如初雪。王雅芝的擀面杖来回滚动,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她时不时要停下来揉揉发酸的后腰,可嘴角却噙着笑,“我看你和我孙女年龄差不多大。”
苏返点头:“我和素素在一个班。”
一说到这儿,王雅芝的话匣子是打开了,不停地询问苏返,什么“素素在学校表现的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学习”“朋友多不多?”“平时都喜欢干什么?”
苏返很有耐心的都回答了,基本上都是实话实说,他了解自己妈,虽然眼睛不好了,但是心里跟明镜似的。
果不其然,王雅芝听了,幽幽地叹了口气:“哎,素素从小就心事儿重,不跟他爸似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不肯定学习也得名列前茅。”
苏返沉默了片刻,说:“我记得萧默叔叔品学兼优,年年都要做三好生发言,而且他学习一点力气都不费。”
每一次他下台,王雅芝都会感动的热泪盈眶,说点什么“以他为骄傲的话”。
灶台上的铁锅开始冒热气,水珠沿着锅壁滑落,发出“滋滋”的声响。
王雅芝摇了摇头:“你听你萧叔叔吹呢,什么一点力气都不费,他费了很大力气,每天都看书,看书也是为了吸引他媳妇。哦,就是你黄姨,她喜欢学习好的。”
苏返一时语塞。
原来在他妈心里,那些光辉形象背后是这样的真相?
“他啊,把黄兰的话当圣旨似的。”王雅芝边切面条边念叨,语气里带着温柔的埋怨,“除了去缉毒队那件事儿。”
说到这儿,她的眼睑低垂了下来,苏返看着她,心跳加速了片刻,终于问出了那句藏在心底许久,到死都没有问出的话:“您是不是挺怨恨萧默叔叔?”
王雅芝的手一顿,身子微微僵硬了片刻,她抬头看着窗外,“你说能不怨恨吗?他要是还在,他爸也就不会走那么早,他要是还在,黄兰也不会那么难过,他要是还在,素素那孩子也不会没人管,他要是还在……”她的声音哽咽:“该有多好。”
是啊,如果儿子还在,她们该是多么幸福地一家。
苏返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只能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水渍。
“可有什么办法呢?”王雅芝突然笑了,皱纹里夹着面粉,“那孩子打小就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她轻轻搅动着锅里的面条,“我是他妈,我最清楚……”
水汽氤氲中,苏返看见一滴泪落在沸腾的面汤里,瞬间消失不见。
王雅芝背对着他,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当妈的哪能真怨自己的孩子啊……”
“他完成了他的使命,惩治犯罪,除暴安良,我知道我儿子,他一定问心无愧,走的坦荡。”
“从小到大啊,都是这样的,只要他愿意,我怎么着最后都会由着他的。”
“我想过很多遍,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同意他去吗?”
“我想啊……我还是会同意的。”
说到这儿,王雅芝佝偻的背都挺直了几分,“只是啊,总是怪我自己没用,我要是身体好点,他爸要是还活着,去城里帮帮黄兰,照顾好孙女,他会走的更放心吧。”
王雅芝用围裙擦了擦手,指节因常年风湿而微微变形。她将热气腾腾的面碗推到苏返面前,牛肉的香气扑面而来。
苏返低头吃面,滚烫的汤汁在碗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我看黄姨和素素逐渐好了起来,萧默叔叔应该挺放心她们的,倒是您……”
王雅芝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她轻轻拍打着膝盖:“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好担心的?”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她银白的发梢上,“像我们这样的老人,很多都怕死……”
夜风拂过窗棂,带着晚风的凉意,王雅芝顿了顿,看了看墙上的全家福:“可我不怕。”
因为死了,她就可以见到朝思暮
想的儿子了。
人人都说黄泉路上寂寞,可对她而言,那却是重逢的开始。
这碗面,苏返吃的很慢,可再慢,也有结束的那一刻。
他把碗筷收拾了,洗的干干净净的摆好,又从兜里拿出了口风琴。
“小时候,萧默叔叔教过我,我给您吹一曲吧。”
王雅芝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她扶着沙发扶手慢慢坐正,满脸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