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妻[民国](4)+番外
门外丫鬟端了铜盆来,“请六太太洗脚。”
“放那儿吧。”她每次都这样说,入府三年,只要一到洗脚,沈素秋容不得外人在侧。
待丫鬟掩上门退去,沈素秋拉起裙襦,惴惴不安地伸出两只小脚,无声地叹了口气。
剥开绣鞋和缠在足踝上的软袜,左脚尚可完整,可右脚小半脚掌,向脚底心凹陷,三根脚趾如扭曲的小虫,盘踞在足底,嵌进软肉里,和脚皮黏连在一起。
粗粗看去,已初具三寸金莲的雏形。形状像是沈赵氏从前纺机上悬着的布梭。
沈素秋缠足缠得晚,按理说四五岁时就该缠足。光绪三十二年,裹足的禁令下放诸地,可有些地区还未开化,沈素秋的生母沈赵氏便是缠了一辈子的足。到了自己这一辈,原以为经受女子教育的自己能够免受缠足之苦,可还是硬生生在十九岁被裹脚布勒断了三根脚趾。今年她虚岁二三,正是人生风华盛绽之妙龄,可这小半截跛足就像腐烂的根茎,切不断、治不好,一生都跟随着自己,阻碍自己长成一个完整的人。
沈素秋将手浸在洗脚水中,五指并和作荷叶状,将舀起的水浇灌在那截坏死神经上。她好像看到绿色的苗苗从脚背里舒展开筋骨,挤兑出一朵朵娇弱的小花。花叶里还夹着五颜六色的野山菌,整只右脚的脚掌,仿佛一丛茂密的盆景。
沈素秋拨开水雾,加快浇灌的速度,花草越堆越多,越堆越密。她难得有了新笑颜。
只可惜,盆底清波摇曳,剔去浮在水面的皂角和三七,待雾气消散,那些摆动的花草转瞬不见,摆在面前的,还是那截如朽木般畸形的足。
擦干双脚,裹上干净的洋袜,那截残足就像午夜的鬼魅般,遁匿在裙底。
邱婉凝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
她抱着一摞书,小心入门来。沈素秋像是猜到她会来一样,划亮火柴,点燃面前一盏油灯。
局促的光线烘出两张泛着柔光的脸,像是女校时期秉烛夜谈时分享少女心事一般,暖暖地勾芡出一个心安的世界。
和白天在正厅时不同,现在是属于女孩儿们的时间。属于同窗的沈素秋和邱婉凝,而非六姨太和邱家大小姐。
“母亲跟我说,晚饭时你也没去,厨房里给你留了饭,你要饿了,随时喊下人传。”
邱婉凝的声音很轻、很软,不敢用力,仿佛坐在面前的是一汪破碎的游魂,稍一大声,便香消玉殒,魂归天去。
沈素秋揉着发麻的小腿,皮笑肉不笑,“身体有点不舒服,不大有食欲。”
“但愿你没怪我。”邱婉凝将书放在桌上,一板一眼地说:“怪我擅作主张把他带回来,其实我也是见他可怜。你不知道,外面现在乱得很,冯玉祥的部队打到了西安。关外战火连天,关内又闹着饥荒,他躲在城隍庙里,靠跟猴子争抢贡品。什么土匪不土匪的,都是我胡诌的哄她们的话,他这几年过得很不好.........你........”
她不敢再往下说。
“我不怪你。”
沈素秋抬起头来,露出那双冷津津的眼睛,不带一丝私情。
“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他也只是想讨口饭吃。”
“不过也确实怪我。”邱婉凝又开始自责,“带回来就带回来吧,知道你见着会伤心,早该把他弄远些,害你无端伤心一场。你不知道,我过来的时候,没少听下面人说六房的太太不懂规矩,个性太强,迟早有苦头吃的那一天。我把她们挨个都骂了一遍。”
“她们愿意说就让她们说,”沈素秋挤出一丝苦笑,看着案上的书,手不自觉翻了翻,“只是你哪里有错?就算今天不见,明天也会见,明天不见,大后天也会见。邱府就这么大,总会有碰着的一天。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别多想。”
“这不心里有愧,巴巴儿地来给你送礼了吗?”邱婉凝看了看那些书,“她们的白天都给了,唯独你的,我想单独给你。”
沈素秋看着那些细线装订的书册,敛去笑容,悻悻然道:“我已经很久没看书了。”
邱婉凝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当初她嫁入邱家第一天,邱守成给她上的第一课,就是少言、少思。
“你既已经嫁做人妇,当了我的小老婆,这些东西以后还是别看了吧。”
邱守成指使着两个家丁,将沈素秋带来的两个箱子统一搬到了院子里,箱子里堆满了她从家里带来的书。沈素秋的父亲沈看山年轻时是个半吊子举人,他酷爱读书,惹得膝下一对子女也早早开蒙。
沈看山去世后,沈素秋继承了他的大部分藏书,带入邱府。然而那些书籍随同心死的沈素秋一起,早湮灭在了邱宅门前的那把火中。
是邱守成亲口吩咐底下人点燃的那堆柴薪,连箱子带书一起扔进熊熊烈焰中。
沈素秋跪在火堆前,眼中泪已流空,耳边唯于男人天神降临般的叮咛。
“留一本......只留一本行不行?”
她踉跄上前,不顾灼烧地从灰烬里扒出一本被烧到一半的《离骚》,苦苦哀求。
“这是我爹留给我的,这是最后一本了......”
邱守成背过身去,不堪忍受新婚妻子的聒噪,凛凛道:“我不喜欢读书太多的女人。书读得多了,就想得多,想得多了,就不听话。没有男人希望自己的女人不听话。”
沈素秋抱着的那半本书也被家丁强行夺去,投进了猎猎生响的焰舌里。
火光咆哮声中,女人抬头看向头顶的牌匾。偌大的“邱宅”二字悬在头顶,这门可真高啊,高得足以比肩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