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风月(28)
而睐儿,确实有这份心性和灵气。
“你怎么忽然提到他了?你今天看到他了?”
顾东望筷子上的酱豆滑落到了桌上。
“没有,只是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起这个名字……我就是随便问问。”
*
距离元日还有些时日,顾东望日日往那处默林去,为了不耽误睐儿练琵琶,他并不占凉亭,而是在周围寻了个合适的地方铺开画纸。
睐儿并不常来,有时隔三日,有时隔五日。
他来时,顾东望便听着他练习靡靡之曲,只是每每练习不了多久,那曲子就会骤然变调,他那或烦躁或郁闷或深思的情绪就会分毫不减地传入顾东望的耳朵。
顾东望笔下的红梅便时而灿烂时而含苞时而舒展。
他若不来,顾东望便只能对着一林孤寂的梅花,一点点勾描它们不同的姿态。
不久便近除夕,年关事繁,他便无暇再往默林去。
一直忙到元宵过完,年前同他一起返京的罗尚把他喊了过去。
只说他的《凌寒图》中所画的梅花已通神韵,想来是山林间的梅花独具天然野性,这才使他了悟,便封了五十两银子旅费,令他自往各处山野间游览。
“此事便这么定了,莫要再推辞,你的天赋不可蹉跎,这银子权当我收了此图的资费。”
话说到这份上,顾东望便不敢再辞,再三拜谢后出了府门。
他也不敢与罗尚说,自己忽然了悟与那一林梅花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只是因为他误打误撞听了一个人的琵琶,又知道了他的故事。
出发的前一日,顾东望再次背着书笈,早早地往默林去。
梅花尚在,依旧鲜艳地傲立枝头。
他站在熟悉的那块大石旁矗立良久,一直等到日头高挂,才在那条蜿蜒的小道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这次睐儿身边没有跟着那名小厮,他独自捧着琵琶缓缓走入了凉亭。
调子响起,不是他常练习的情思之曲,也不是一浇胸中块垒的信手弹奏。
直到婉转细腻的“原来”二字传来,顾东望才恍然明白,睐儿弹奏的是《牡丹亭》里的《皂罗袍》。
琵琶仿着笛子的声音,一点点托着水磨的唱腔。
顾东望驻足出神,待听到末一句“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注2】”时,他觉出了唱曲人腔调中的哽咽。
有那么一瞬,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心口的疼痛。
顾东望抬手盖在胸前,却又只摸到了如擂鼓般地响动。
他从书笈中拿出一幅画,红梅映雪、翘角凉亭,锦袍之人怀抱琵琶按指拨弦。
本想将这幅画送给他的,多谢他帮自己悟出了梅花的神韵。
但顾东望这时忽然发觉自己的错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注3】。
特地到这人迹罕至的凉亭来唱这一句的人,怎会看得上这幅工于技艺的画。
雪簌簌下着,睐儿早已离开,顾东望伫立在大石之侧,久久地望着对方消失的地方出神。
若你苦于红墙高深,那我便助你逃离。
第17章
罗府设宴,为赏芙蓉池中盛放的莲花,也为行旅一年归来的顾东望洗尘。
说是池,却十分阔大,立于岸边望去,竟看不到水面的尽头,仿若一片湖。
池中水榭内放置冰山、摆上桌案,众人举杯劝觞,席间觥筹交错。
执笔勾描,一株重瓣红莲跃然纸上,顾东望斟酌着下一笔的落处时,忽听见一阵清亮柔婉的琵琶声从水面传来。
他抬眼去看,一抹鲜艳的红色从远处缓缓荡了过来。
心中那个猜想还未确定,身旁的人就已经叫破。
“那不是如今教坊的头牌吗?竟请得动他?”
另一人答道:“先生曾为御前待诏,区区一个教坊头牌而已,如何请不动?”
睐儿去年就已经成了教坊的头牌,此事他一回京城就从许文恪的嘴里得知。
那时顾东望心中无甚波澜,甚而因他终于胜过那名陷害了他的伎人、终于得偿所愿坐上了心心念念的位置而高兴。
如今听着旁人的评判,他心中生出一丝恼怒。
顾东望捏紧了手中的画笔,而后不着痕迹地放下。
也是,纵使是头牌,那也是教坊的伎人。
困在黄金笼内,纵使玉粒金莼地养着,那也舒展不了羽翼。
他凝神听着,睐儿的弹奏比一年前更显娴熟了,若不是转音时那一丝细微的上扬落于刻意,他几乎要被曲中糅合的清越之感所迷惑。
再度抬首,恰对上睐儿递过来的眼神。
一时间春波荡漾、星子闪烁,万千华光仿佛都被那两只眸子吸纳了。
周遭的声音、景象一起消失,顾东望的视线追随着那一湾春水,整个人愣在当场。
不过一瞬,眼波转动,那双眸子转向了其他的地方。
顾东望这才觉察出脸上烫得厉害,赶忙低头遮掩。
*
暑气蒸腾,蝉鸣蛙噪,纵使到了夜半,窗外吹进来的风也都是热的。
辗转许久依旧不得安枕,顾东望干脆翻身下床,走到庭中的水缸前,贪一点凉意。
自《神女飞天》与《凌寒图》后,他的画逐渐为人所知,这一年在外游历作画,日子逐渐富足。
此番回来前,他便托人寄了银票回来,令许文恪置下了此处二进小院子,他们二人住尽够了。
那日芙蓉宴后,他又得知教坊在高价售卖丹桂牌,仅二十枚,凭牌可与睐儿独处一夜。
一百两,这是他手头仅有的积蓄,犹豫了两个时辰后,他还是去买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