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君入蛇口 gb(194)

作者: 刀尾汤 阅读记录

他站在蛇影与身后的神之间,拿自己不算十分结实的身骨隔开扑在她身上的风沙,那条蛇的影子好像在笑,他身后的蛇神好像也在笑。

风终于停下了。

虽然满地的土都是赤红色,但扑在身上一点痕迹也没有。聂云间拍拍自己的衣袖,望向身前的绛山君,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又僭越了一次。儒生别过脸去。耳上颊上方才退去的烧红又开始向上弥漫。

“臣屡次三番不成体统,”他说,“还是请您罚我吧。”

绛山君卷起一缕披散在聂云间肩膀上的头发,把它归于他的耳后:“好,但总得赏罚分明。”

“来吧,在我罚你之前,先告诉我,你为什么逃走?”

从高处垂下来的目光带着淡淡的威压,但没什么残酷的意味。

“臣还是惧您。”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什么花言巧语都失去了意义,聂云间只能一板一眼地回答。

“嗯,”封赤练没对这个答案奇怪,“即使是常居我身边的绛山民,也会对我原身震怖畏惧。是祝芒算计你,将你带到那里?”

聂云间点头,又摇头,隐隐约觉得这样背后中伤不算君子所为。

“不,并非全是如此,”他说,“臣惧您已久。”

那双眼抬起,月光照在他眼尾的青色小痣上,好像一尾青鱼尾尖挑着深色的花斑。那双眼睫轻轻翕动。花尾的青鱼就不住地摇曳尾鳍。

“您……”他整饬着词句,但似乎没发现更好的说法,“为何当初要折磨我?”

“是我在朝中忤视让您不快,还是这愚钝不知变通的头脑惹怒了您?”

他的眉头蹙起来,声音里却只有隐而不发的怨:“您许我以君臣相知,那是臣拼上性命去换都值得的日子。可若是您喜欢我被愚弄的情状,为何还要一点一点让我窥知真相?若是您觉得我了无生意的情态有趣……”

“为何后来还要温存地待我呢?”

我不恨你,我只是害怕这一切都不过是您一时兴起。我怕我这蜉蝣一样的身躯和性命可以被轻易地拿起又放下。本来我可以不在乎这一切,臣子的身躯和性命本就应该被君王随时取用,可是,可是——

可是我爱啊。

“我爱慕您,是君王,是绛山之神,是别的什么……都不改此志。即便我不明白您,即便我惧怕您……”

“我也情愿把这副身躯献给您。”

她的手落下来,轻轻抚过他的脸颊。聂云间闭上眼昂起头,似乎要将这颗头颅放在她手中,要她摘花一样把它从颈子上摘下来。封赤练没有这么对待他,她只是轻轻抚了抚他的鬓发。

“在祝芒之前,”他说,“我还有两任绛山妃。”

聂云间睁开眼睛,露出一点不安的神色,但没有阻止她继续说。

“第一任是一位修般若心的僧人,人间参悟天道的方式有千百种,他如此修心也算是一种。那时悬龙寺还没有建起来,他就在山中集野果,饮露水。”

“我几次与他照面,逐渐喜爱他。从娲皇至今,每一任龙脉都有许多伴侣,每一个伴侣被选出,都是因为祂让龙脉近乎于完满。就像君主寻求良佐,我也在寻求绛山妃。”

说这话时她静静地看着他,聂云间觉得耳上的火烧得更厉害,连着他心口也一起烧起来。她没有说名字,但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但我不爱强迫于谁,这世间有千万生灵,谁也不值得龙脉强求。我只是远远看着他,偶尔与他答话,听他如呼众生般呼我檀越。”

“直到一日,他留一枝桃花在我供案前,至此之后开始呼我绛君。”

封赤练停下了,聂云间等了一阵她没有继续说,便开口追问:“那之后?”

“那之后……”

她忽然抬起手掩住聂云间的眼睛,一瞬间无数画面在他眼前绽开,纷乱如流星。

他看到林间薄如纱的月光,一位披青袈裟的僧人坐在草间,一颗一颗转动手中的佛珠,每一颗都转得平稳安定。

可在佛珠与手指的交界处,紧紧扣在佛珠上的拇指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一支桃花因为花开得太沉垂落下来,恰好落在他的肩膀上。僧人拾起桃花托在掌中,好奇怪,他明明不应该看到它,明明众生在他眼中皆为无相。

可此时此刻这沾着夜露的桃花却把他的心拨了一下,在殷红的花蕊中他仿佛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双榴花一样,桃蕊一样的眼睛

花被他供在绛山君的神案前,夜露洒满他的后背,岑寂的心也在此刻不安分地跃动起来。

为何看见了桃花呢?看见桃花又如何收场呢?

佛珠转动的一声声咔挞叩问着心。聂云间恍惚中尝到了他心中的苦涩。

僧人的般若心开始乱了,落英缤纷而下的时候,他抬头不是被花惊动,是趁着花坠落时望一眼远处有没有她在。

这不行,这是劫波,是毁掉他修行的劫波。

僧人苦思冥想着自己为何如此,他想这一切总不会是那位山神的错,她是天地生养的欲求,她只是在凭借她的本心做事。如今如此自苦,是他的心中还有魔障。

想明白了这件事的僧人走下山去,要带着魔障远离她,唯恐他玷污了她也玷污了自己。

下山的路很长,他在梦中梦到她睡于落花上。醒来时惶惶不安。他在无意间捻断了手腕上的佛珠,怎么找都找不回一串。心魔摇撼着他,僧人只是一味咬牙向山下去。

直到他看到山下突发洪灾,河堤将溃。生民哭告着跪拜绛山神的神像,那声音让他久久驻足,最后还是折返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