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编娘子种田日常(192)
这人的身形,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脑海中电光一闪。
宋衍想起先前在县城那会儿,他曾经遇上过将军府的旧人,与这位主家侧身的模样,瞧着有七八分相像。
那人姓李,名贵生,比他年长几岁,打小就在老将军身侧做仆从。
娶妻生子以后,老将军念在他是府邸里的老人,不仅允了他的妻子到府里当厨娘,还给他的两个孩子都安排进明义堂读书。
起初他还不确定,直到见着他右手微曲,大拇指与食指指尖交叠,做起一张一合的细碎动作。下意识的习惯骗不了人,这是李贵生动脑筋时候时常会做的动作。
也就是说,他没有认错。
只是好好的一人,不在将军府待着,怎么跑到荒山里了,莫不是将军府出了什么事。
宋衍满心疑窦,想要出去问问,刚抬起手,心里却忽地打起退堂鼓来。他都已经“死”了,还管将军府的事情做什么。
见他抬手又放下,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姜姀心里猜了个七八,忍不住问道:“外头这人你认识?”
答应过以后任何事情再不瞒她,宋衍便同她如实相告。
姜姀蹙了下眉:“将军府的家丁肯定不能无缘无故叛逃。要我说,你就出去旁敲侧击地问问,大不了也同他那样把脸蒙上。”
宋衍偏这时犯起了倔。总觉得他已经“死”了这么长时间,也和将军府割裂了许久,不想再多过问其他。可心中又时不时地记挂起不知惹出什么祸端的大哥,还有不知境况如何的阿爷,总觉得自己这缩头乌龟当得不是办法。
犹豫再三,还是垂下头,摆了两下手:“咱们进屋吧。”
……
夜里,宋衍辗转难眠。
心中做了无数设想,越想便越是担忧老将军的处境。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孝的孙儿。
幼年时期的他,顽劣,不服管教。被他的大将军爹拿藤条追着打的时候,就会一路跑到他阿爷的园子里去。
阿爷总是将他往身上一抱,仗着老爷子的威压厉声呵斥两句,叫他爹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屋里去。
五岁那年,大将军战死。他在灵堂的牌位旁哭了整整三日。
一向惯他宠他的老将军,在这之后就摆起了一副严父的态度。他爹没能教成的武艺,由他盯着练习。他爹用惯了的藤条,也被他收到房里。
每当他赖皮打滚,不肯早起演武的时候,那根熟悉的藤条就会一如当初那般,落到他屁股上。这会儿想来,还隐有幻痛。
后来他九岁那年,母亲猝然离世。他更如天塌下来一般,不吃不睡,只知道躺在他母亲的棺椁旁号啕大哭。一直到母亲下葬,他整个人都没能还魂。浑浑噩噩了许多日,被阿爷一顿顶厉害的家法伺候,才终于清醒过来。
夜晚总是容易惹人惆怅。回想起过去和阿爷相处的种种,宋衍心口一阵阵发紧,拥紧被褥,咬住牙不敢大声出气。
姜姀被他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大半夜的还不睡,熬鹰呢。”
宋衍小心地吁出一口气:“抱歉,把你吵醒了。”
“在想家里的事?”
被她一下戳破,宋衍又喘了口气,将压在腮边的被褥,轻手轻脚地往身下拉了半寸:“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姜姀笑笑:“何必这么纠结呢。要我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不管你去不去问,它都是固然存在的。又不会因为你藏着躲着,事态就能有所转变。”
宋衍没吭声。姜姀说得总是很有道理,而且直接、犀利,一开口就是入木三分。
沉默许久:“以我对大哥的了解,他只对我有敌意,却从来不会对阿爷有什么恶毒的想法。我倒是不担心阿爷的生命安全,只是怕他吃不饱,睡不好,又要因为我没了的事,时时刻刻忧心。”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想你已经做好决定了吧。”姜姀道,“要实在觉得不放心,那便等那家人住进来以后,再找个机会好好问问。”
“好。”宋衍轻笑,“我已有决断,但也都听你的。”
*
此后几日,姜姀忙着做竹编。
宋衍和小果一如往常那般跟着。只是上下山,出门的时候,宋衍都会拿斗笠将自己罩上。斗笠遮去了半张脸,便是叫人看去,也只能认出一个尖尖的下巴,别的什么都看不明晰。
除却竹编,家里的菜园子也需要人打点。
宋衍没事的时候就会带着小果下来除草。土地肥沃,野草也疯长,基本上隔个两三日就得把地里的野草薅上一薅。
往河对面看去,工人们效率奇高。才四日过去,就建起了四四方方的屋墙和院墙,再隔个一日,屋顶上的瓦片也铺好了。
小果好几次跑过去凑热闹。眼见门窗、桌椅、床铺、石磨、水缸,还有日常用的柴米油盐酱醋,一样一样地运来抬进去。
到了第六日,就见着这间屋子崭新地落地,礼成了。
第七日,工匠们没再过来。倒碰上了这家的住家乔迁新居,一行人大包小包风风火火地从山下过来。
姜姀这会儿正打算上山,就和上来的四人正正打了个照面。
今日的李贵生没戴包巾,只用斗笠粗粗一挡,也没挡得多严实,露出了高挺的半截鼻梁和四方的下巴,以及下巴上刚出芽的须子。
他不再身着棉衣,换了一身与土色相近的麻布衣裳,面上没有丝毫的钩绣纹饰,看着近乎与泥壤地融为一体。
身旁,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也是同样的装束。一行人原本还有说有笑喜笑颜开,却在看见姜姀的刹那,齐齐地止住了笑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