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史:孟珏(14)
一个平庸将领对大业无济于事,可一个贤能的臣子,是可以扭转乾坤的。
或许我该承认,孟玉是天上的将星下凡,天生要为名将。我虽为长兄,虚长几岁,可也不能事事胜过她。
我应安心文臣之事,为父亲的大业奔走,兄妹戮力同心,当成千秋之大事业。
第14章
孟玉攻下雍宁郡那日,阿父为我定下了一门婚事。
是沈氏的嫡长女英如,世家贵女,貌美聪慧,我远远见她一面,少女着红裙,看不清脸,可气度高华,骄傲如凤凰。
心中略带欢喜。
父亲后院杂乱,那些女人为了争夺那点稀薄的宠爱几乎要打破了头,抓花了脸,害得母亲以泪洗面,害得阿玉屡遭排挤,害得祖母抱憾而终。
我不纳妾,愿意守着妻子过一辈子。
孟氏的妻子,至少不要是再一个阿母。
我珍重收好婚书,放入匣中。我早已攒好了娶妻的聘礼,不止是我,还有璠儿的聘礼,阿玉的嫁资。再艰难的时候也未曾拿出变卖,只为了等他们长大,成家,要他们无后顾之忧。
前线的战报传来,孟玉攻破雍宁郡,叩开了国都永安的城门。
胤末帝大肆屠戮妃嫔子嗣,随后着天子衣冠,佩戴天子剑,大笑着往凤凰台去了。
孟玉骑在马上,唇畔定然携了笑,如一柄刀,遥遥指向那名动天下的凤凰台。
末帝征二十万民夫,耗时十三年,修建出的人间仙境。
我曾在京中时,有幸随父得见天颜,窥视一二,若是此景,便是凡人只怕也要立刻羽化登仙。
此等光景,焚之可惜。
孟玉既克都城,我便着手处理手头之事,只等着入京相护持。父亲却按兵不动,命我稍候。
他的目光依旧锐利,看着北方,冷冽沉静。
他说:“还不是时候!”
孟玉在城中,把持了官署,控制了官吏,她麾下的精兵良将牢牢守住了每一个关口要处,随后是整整十日的清洗。
她重开大理寺,任命了贤臣冯清,清查积案。
那十日,人头堆成了山,血流成了河,世家门户紧闭,可也挡不住孟家军的铁蹄。
日日都有人被索走,推入官署,推上断头台。百姓恨得将牙咬出血,衙门口代写状纸的摊子竟将队伍排到了城门,世家想将自家子弟的尸身收回,竟也做不到。恨毒了他们的百姓将尸体也要千刀万剐,也要打成肉泥,也要用火焚烧,也要让野狗吞食。
十日的暴乱,养肥了城外一群恶犬,哭昏了城内一众高门。
父亲看着京城的方向,我看不懂他的神色,正如我看不透他的想法。
他从来都和旁人不同。
前朝腐朽,可他九死一生为其奔波。
他爱百姓,可他也沉醉声色,不曾为路旁枯骨动容。
他爱阿母,可纳了一个又一个的妾室,任由后宅的女人斗来斗去。
他爱阿玉,可任由她习武读书,征战杀伐,落得病痛伤痕。
他爱我,可他不曾为我打算,加冠过后许久,才为我订亲。
他爱他的孩子,可他却也漠视白氏生乱,任凭孩子们在后宅蹉跎青春。
他有逐鹿天下的凌云之志,可他将权力给一个女人,让她去为了他的大业搏命。
博远侯孟云城,我的父亲,未来的帝王。
他在想什么呢?
入城那日,净水泼街,黄土垫路,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孟玉已有二十,立下泼天功劳,甲胄齐整,却如稚童,双目晶亮,像是在求一个夸奖。
父亲开怀大笑,她亲自为父牵马而行。
她不是前胤末帝封的郡主,她不是博远侯府的女郎,她不是父兄的阿玉。
她是孟玉,孟将军。
我行在路上,入耳的皆是赞美。
她爱民如子,她所向披靡,她无往不利,她是英雄豪杰,是神女转世,是星宿下凡。
她定三州五十城,她一马当先斩杀敌将首级,她对百姓秋毫无犯,她放出了百姓心中的青天。
世家害怕她,百姓爱戴她,书生尊崇她,兵士仰慕她。
我应当骄傲的,我应当自豪的,我应当告诉所有人,我妹妹这样的了不起,我是她的哥哥。
可我的喉头哽塞了。
恍惚间,我看到士林的讨伐与嘲笑,好友的白眼和冷漠,筹措粮草的心血与不易。点点滴滴,在百姓对孟玉的夸赞声中化为利剑向我刺来。
他们说:“孟玉将军好厉害,十四岁就能把她哥哥掀翻的。”
我也曾孤身入匪营招降了邓遂,我也曾呕心沥血夜以继日,我也曾在越州终日忙碌,乱世之中博得太平一隅。孟氏逐鹿天下,我虽无孟玉军功甚高,可也战战兢兢执掌后方,给她一个安稳太平的依靠。
世人皆知孟氏阿玉,乃是天下无双的女郎,军功卓著,是个女将军。
无人知晓孟氏长子孟珏,也有着安定后方,招揽贤才,平内乱,保百姓清明的功劳。
父亲看我一眼,淡淡地说:“珏儿,你失态了!”
我垂首听训。
父亲道:“阿玉,是为父的女儿!”
我看向父亲,他微笑着看向他的女儿。
作为女子,她已青春不再。可作为将军,她还很年轻。那张脸上,笑容明媚,眉宇间尽是神采飞扬。
她太年轻,野心勃勃写在了脸上,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渴望这些。
她的能力和父亲的偏爱给了她肆意妄为的理由。一个女子,这样轻的年纪,却无师自通该如何收取民心。
我恍然惊觉,她要的实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