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史:孟珏(17)
士林多见诋毁,百姓多见赞誉。
他能在前胤朝的腐朽官场中以清官之身存活下来,可见其心机城府;他能在孟玉拜访后放下清誉傲骨入仕新朝,可见其对孟玉的尊敬;他能在百姓中有如此威望,即便改朝换代也不见损伤,足见其民心。
这样的人来查粮草案,势必将朝中掀个底朝天。
那是十分黑暗压抑的一段时日,朝堂上人人自危,生怕什么时候就会牵扯上自身。
孟玉最擅长收买民心,班师回朝的一路上便将粮草之事宣扬了一路,将世家打的措手不及。
是啊,在边关将士的粮草中动手脚,一旦燕山关被攻破,柔然人南下,中原大地便会遭受劫掠。
这是通敌叛国啊!
他们能说什么?
他们可以说什么?
粮草之事在不知何时传得沸沸扬扬,市井劳碌的贩夫走卒,酒馆茶肆的说书先生,人流如织的勾栏瓦舍,他们都在说,边关将士的粮草被压住了。
没有粮草的时候怎么办啊?孟玉将军硬是死扛着把城守下来了。
仗怎么打赢的?一个梅姓郎君散尽家财买来粮草给支撑住的。
怎么朝廷不拨粮草啊?朝廷拨了,被扣住了。
孟玉将军是皇帝老爷的亲闺女,谁敢扣她的粮草啊?还能有谁啊,那几个世家呗!孟玉将军杀了他们家为非作歹的儿子,他们可不得报复回来!
民众愚蠢,可往往最能接近真相!
世家行事束手束脚,又有冯清盯着,孟玉麾下军队守着,轻易不得做手脚,为人鱼肉的滋味怕也是第一回尝到。有人上疏辞官,有人如坐针毡,战战兢兢等着屠刀落下。我不知他们是否后悔,却知个中滋味着实不好受。
长达半年之久的大清洗,不知有多少人博弈,不知有多少人妥协,不知达成了怎样的利益交换,不知有多少人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成了牺牲品。
没有人在意。
此案牵连者逾千人,王、邓两家被推为首恶。
此二家也是前朝《世家录》的头二名,天下一等一的尊贵,盛极之时便是皇室也要退避三分。若是乍然硬碰硬,倒也奈何不得他们,只是这半年,陛下钝刀子割肉,引得世家惊惧之时也让他们生出无限希望。
冯清这样的人都无法将他们立刻索走审判,可见陛下并不敢直接将他们诛灭。
他们总会有机会的。
所以有人被提拔了,有人被贬谪了,有人被杀了,有人辞官了。
朝中的变动无声无息地将世家拖入泥潭,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末路,却又挣脱不得。
王邓伏诛那日,我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太子妃听闻噩耗,心绪起伏,动了胎气,这月份不足的孩儿便生生流掉了。
血水一盆一盆的端出来,英如笑的绝望:“为什么?殿下答应我了啊!”
我淡淡道:“能保住你的娘家,已是陛下格外开恩。英如,这里是东宫,不是建章宫。”
她问:“难道只有秦国公主的命是命,旁人的命都是草芥吗?”
一门之隔,门内是我的妻子,刚刚失去了我的孩子。
可我竟觉得她陌生。
我不顾稳婆劝诫,走入房内,见她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不由得心软,取出帕子用热水浸透了,为她擦汗,她挣扎着后退,被我按住了。
我道:“陛下的旨意,不可违逆。”
沈英如忽地抓住我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她刚刚小产,本是虚弱的时候,却不想能迸发出这样大的力气,对我哀求道:“妾的姊姊,嫁入了邓氏,她什么都不知道,刚刚怀孕,救救她,求你。”
我沉默了。
英如的神色由希望转为了绝望,瘫倒在床上,似是悲伤到了极点,不再开口说话。
过了许久,我说:“好!”
当我费尽心思瞒天过海,将那沈氏母子带出安顿在别院的时候,正是秋狝将近。
孟玉自小不爱女孩的游戏,偏偏勤于弓马,少年时常随我打猎,每每战绩颇丰。
粮草案结束后她大病一场,病好后便是秋狝,自然要来。
我看着场上许多少女,竟不知何时都学起了孟玉,骑马挽弓,英姿飒爽,如铃笑语吸引了许多人,年轻的男子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去看却又忍不住去看,顽固的老学究恨恨咒骂两声“世风日下”,倒也不敢多说。
孟玉背负弓箭,微笑着着远方。
是夜,她在宴上喝了许多酒,提着酒壶前来,要我案上一叠山楂糕。
她的脸红了,眼睛也红,可眼神却清明。我疑心她知道了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吃完了点心就走。
第二日,我追着一只狐狸跑入了密林,看到取水的孟玉。
几乎是本能,我弯弓搭箭,一箭钉在她的脚边。
我没可能伤她,她抬起头,没说什么,安静喝了水,便取下弓,连发三箭,我只觉劲风扫过,脸颊些微刺痛,等我回过神来,放才发觉一支箭擦着身子过去,箭身已没入树干,只留尾羽在外震颤。
我甚是恼怒,强词夺理问她:“阿妹此举,可是要弑君吗?”
孟玉冷笑:“比不得太子人面兽心,残害手足。”
我便知晓她早已洞悉。
谁告诉她的?
我听孟玉质问,心头涌起莫名的恐惧,却又有着隐秘的踏实。当初提心吊胆的何止世家。
况且我虽不是好人,可总有一点良心,深夜辗转难眠,也会痛。
她问:“我死了,燕山关门户大开,你能找谁来替我?”
我道:“军中自有精兵良将。许信之自会周转拖延,马兴和黄长平,也甚有本事,虽不及你,却也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