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史:孟珏(4)
阿玉的爱终究被消磨了。
祖母没有熬过那个冬天,临终前,所有人都围在她的身边,她已经年迈,老眼昏花,认不清人了,吃力地看了许久,才问:“我死后,城儿可能平安?”
父亲的脊背绷得很直,道:“儿能平安。”
祖母又问:“乱世将至,祖坟还能够祭祀吗?”
“有儿在,香火不会断绝”
祖母露出微笑,将我单独唤到身旁,说:“珏儿是孟氏最好的孩子,大母没有力气,可房中收着一柄好刀,珏儿,你要记住大母的教导啊!”
我道:“孙儿谨记。”
祖母哀叹:“圣人无道,对我儿忌惮颇深,如今阿母就要去了,让做官的族人都回来守孝罢!”
祖母已经没有力气了,喘了许久,才道:“莫哭,阿母还能保佑孩儿三年平安!”
她的气息微弱下去,房内渐渐传出哀哭。
云川孟氏也曾钟鸣鼎食,后因着圣人无道,世事黑暗,一再落魄。阿父本是旁系子弟,因着这一脉家主无能,兼又早逝,孤儿寡母受尽欺凌。
祖母靠着女红针织拉扯阿父长大,那年月,阿父读书不成,家中又无门路做官,索性投军。因着他英武不凡,又有胆识谋略,很快便得到高升。彼时这大胤正是水深火热之际。内有叛乱,外有蛮夷,阿父于战场之上屡立奇功,硬生生靠着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番事业。
只叹奸人当道,阿父功高震主引得圣人忌惮,朝中行事屡遭打压。如今大母亡故,孟氏,也该急流勇退了。
可到底是我祖母,我想起素日里大母慈爱的面容,心中大恸,可我不能过于悲伤,而是在父亲的身后挺直着脊背,作出世家子弟的风姿卓然。
我是孟氏长子,我是孟氏的未来,我如父亲一般扛着重任,我没有资格去做一个孩童了。
将祖母送葬回孟氏祖地云川,朝廷下诏,点阿父为越州刺史,命他夺情出任。
他忌惮父亲,哪怕大母过世也要让他远远离开。
阿父自然不愿,身为人子,生前让母亲为他吃苦受累已是不孝,三年孝期若是不能守满,他将来如何能坦荡祭祀父母?
见他推脱不肯就任,朝廷又下诏命父亲去越州。直至第九道诏令发出,族长叔公来到祖母灵前,向着阿父下跪,求他给孟氏一条生路。
阿父的目光倏然冷凝,看着堂外的族人,最终却还是点了头。
大母是阿父一个人的阿母,可孟氏宗族却不止他一人。
他幼时受尽欺凌,可长大后入朝为官也受到了帮扶。
宗族血缘,恩怨纠葛,幼童时的阿父在恨,十余年前的阿父在恨,可是如今的阿父已经无法坦然去恨了。这其中纷纷扰扰,桩桩件件,如何能说清?
越州路远,长年战乱破败凋敝,他本欲轻装简行,却被母亲点了弟妹和姨娘随行。
我那一双弟妹留在家乡为祖母守孝。
孟玉长高了一些,穿守孝的素衣,问我:“兄长此行会平安吗?”
我道:“自然会。”
她却问:“战乱纷繁,越州路远,阿父和阿兄被圣人猜忌,该如何去做呢?”
小小的孩儿面露忧色,我打了她一掌。
她看向我的目光带着震惊,我疼爱她,却也打了她。
我收了手,将她扶起,道:“你可知我为何打你?”
孟玉道:“玉不知!”
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孟玉,你这句话是不忠,会将孟氏拖入泥潭。”
看着她的眼睛,我压下心中的痛意,作出冰冷的态度:“女子本分在于贞顺,你妄议政事,自作聪明,有损声名。”
孟玉此时却又暴露出古怪性子:“凭什么我要贞顺?哥哥,我不服!”
我问:“你要将孟氏声名毁损殆尽吗?你要让你的妹妹们嫁不出去吗?”
她不动了,手在微微颤抖。
我叹了口气,道:“越州是个好去处,待到大母孝期过去,哥哥便来接你和阿璠,还有阿母,我们一同去越州,你未来的婆家也在,向氏的儿郎个个俊朗美丽,又有才干,品行高洁。你在家中要勤恳帮助阿母做事,好好读书,学习礼仪,等着哥哥回来接你。”
她委屈地低头,眼泪掉在沙地上,点点的泥痕。
我道:“阿母一直对你愧疚,她很疼爱你,你别生气了。哥哥到了越州给你写信,给你买礼物。只要你乖乖的,哥哥便会一直疼爱你,给你找最好的夫婿,置办连城的嫁妆,哥哥的阿玉,会活成世间最快乐的女郎。”
孟玉哭着说:“可我不想当最快乐的女郎。”
我问:“你想当什么呢?”
孟玉咬着牙,仍旧抽噎,却没了言语。
我看着这个妹妹,她不像阿父,也不像阿母。她是天生地养的石猴,等着盼着那个大闹天宫的时机。
这样的女孩,是祸害,是灾难,是这个世道最应该诛杀的妖邪。
我道:“阿玉,你一向这样奇怪,哥哥一直看不懂你。但好在,哥哥还能护得住你,你需要认真读一读《女训》,将你的古怪心思收起来,这些不容于世道。你早该知道自己的错。”
见她不说话,我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她忽然问我:“一定是我错了吗?”
我反问::“不然?”
她问:“为什么不能是这个世界错了?”
我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一定是明亮而有神采。
不然,我为何会觉得背后几乎要被烧穿?
我还是走了出去。
过了许多年,我仍能记起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