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史:孟珏(7)
我自小读圣贤书,学的是忠君爱国之事,读的是至纯至孝之理,阿父为了忠君,不得不夺情就任;阿父为了孝道,将阿母和弟妹留在家中代行守孝。可如今,我阿母,我弟妹都遭遇了此等祸事,我的胸中有一团火,恨不得将其放出来,烧毁这侯爵府,烧尽这圣贤书。
父亲头一次,没有训斥我的失态,叹息道:“珏儿,圣人在看着。阿父前脚离开越州,后脚便是抄家灭族。”
他赤红双目落下泪,道:“珏儿,你失去了母亲,可是阿父也失去了妻子和儿女。”
我跪倒下来,忽地一拳砸在地上,大胤朝廷,竟欺人至此!
第7章
无有一人回去奔丧,只在家中做了十日的水陆道场。
我为阿母亲自抄写经书祈福,心中仍旧忧心那一双弟妹。
两个孩子,今年也不过十岁,前些日子还来了家书说又长高了,要裁新衣,怎得如今,便是生死不知?
家中俱是愁云惨淡,姨娘们也没了邀宠的心思。
往日她们争宠争的厉害,阿母性子绵软,往往被人欺负,只是我争气,阿玉得阿父喜爱,这才让她们有所收敛。
只是妻妾争斗再厉害,也是争争吵吵过日子,无非为了一匹绸缎,一匣珠花拉拉扯扯。可乍然间主母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亡故,她们的心气像是没了,只是跪在僧尼的身后,默默念着经书。弟弟妹妹也大气不敢喘,只有灵儿拽拽我的衣角,问:“大兄,阿姊和二兄什么时候回来?”
我只是沉默,她便不敢继续问。
日子还是照常要过。
朝廷来了圣旨,是抚慰父亲的,母亲代夫守孝,教养子女,赈济灾民,是当世女子的典范,圣人追封母亲为一品诰命,厚赠财物。那天使的眼中露出恶毒和试探,道:“侯爷,夫人之事还请您节哀。”
父亲笑的尴尬,道:“多谢官人,府上略备下水酒,还请官人歇息一二。”
天使在府中停了五日。
到底是发妻之丧,他未新纳妾,也未曾饮酒作乐,却日日宿在妾室房中。天使露出森然笑意,却在看到我阴冷的面色时讷讷不敢言。
他走那日,父亲离开妾室的屋子,在案上铺开一卷舆图,脊背直挺,再无半分荒唐之相。
我的心中似乎破开了一个缺口,什么东西急切的要生长出来,但是我的见识浅薄,我的年纪太小,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渊,里面是我惧怕去窥视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照进光芒,将我的命运打破打碎,变成一片狼藉。
我终是沉默了。
云川的暴乱被朝廷军队镇压,首恶被处以极刑,而阿母以一品诰命的礼制下葬。
唯独我一双弟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阿父派出那样多的人去找他们,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十岁的孩童还在长大,我生怕哪一日他们寻到家中,我不认识他们,便绘了他们的画像,日日去看,去记住孩子的模样。
阿父一生不信神佛,却难得给寺庙道观捐银,为孩子们祈福。
若是他们活着,只求他们平安,早日归家。
若是他们死了,便求他们来世康乐。
向三郎来过几次,先前是为了看他的未婚妻,后又常常来家中跟着我读书,只是他醉心诗词书画,崇尚名士风流,同我无话可聊。我并不喜欢他,每每将他赶去兄弟处玩耍。
我要做的事情太多,官署的文书,百姓的呼号,田地新长出的麦子,山中新出的匪徒,这些都比谈风弄月的词句来得重要。
向三郎背地里和灵儿说我无趣。
“整日摆弄权术阴谋,当真是糟践了一身风骨”他傲然道。
灵儿为他斟茶,转身就将他的话告诉了我。
我摸摸灵儿的头,说:“无妨!”
向三郎向柯的兄长向柏远比他弟弟务实,心思深沉,难以捉摸。将来若是此人执掌家业,何愁家族不兴。
第8章
我弟妹失踪两年整,上天将他们送了回来。
那日我出了官署的门,却看到对面的大树下站着两个孩童,个子仍旧不高,为首的那个走来,对我行礼,唤我阿兄。
我忍了泪,将她拥入怀中,说不出话,只是落泪。
孟玉在我怀中挣扎,道:“我身上的衣裳不干净,别脏了阿兄。”
我却将她抱得更紧,胡乱拭了泪,道:“有什么不干净的,快跟阿兄回家。”
我见阿璠傻傻站在那里,连忙抱起阿玉跑过去,将阿璠也抱入怀中,哽咽道:“璠儿忘了阿兄吗?”
阿璠试探着将下巴放在我的肩上,终是从小声啜泣到了嚎啕大哭。
待到兄妹三人哭够了,我才命人套车,带他们回家。
向柏倒是看了一场好戏,笑道:“既如此,便恭喜公子团圆了。”
我对他道谢,便匆忙带着弟妹回了家。
两个孩子吃了很多苦,瘦的骨头硌人,我心中酸楚,命人端上饭食,让他们吃饱后去沐浴,发了狠地好好搓洗一遍。这孩子刚刚回家,还没来得及裁衣裳,我命人去拿了灵儿和琨儿的衣裳来给他们穿。
这两个孩子吃了很大的苦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两年过去,却半点没长高,穿上弟弟妹妹的衣裳仍旧晃晃荡荡的。我领着他们去拜见父亲,心中难过的很。
父亲一见他们便落了泪,父子又是哭了一场,如此才说了这两年的经历。
当年阿玉带着阿璠藏在假山中免去一死,得了阿母临终嘱托来越州。
彼时云川大乱,一路上都有反叛的贼子,阿玉不敢表明身份,将自己身上的好衣裳卖了换了些钱,带着阿璠往越州走。只是他们不认识路,又是灾荒又是叛乱,两个人只能混在乞丐中,脸上抹了泥,慢慢打听着消息找来越州的路。他们被人牙子掳走过,被人欺压过,还险些被人捡走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