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史:越阿蛮(14)
我相熟的人提起他们,均是满口的“杂种”“畜牲”。
我罕见地沉默下来。
班师回朝前一日,我睡在女郎房中,女郎躺在床上翻一册杂书,叫了我两次,我才反应过来,应着女郎的要求去挑亮灯火。
她问:“怎的了?”
我犹豫许久,终于向女郎问出那个问题。
“蛮夷的孩子,真的该死吗?”
他们不是柔然人,他们的母亲是被劫掠而来的女子,生下来便是为了供他们驱使奴役。
他们不是中原人,他们的长相和中原不同,他们甚至不会说中原的语言。
他们不是父亲的孩子,他们的父亲打骂他们,要他们去放牧,去战场填上自己的血肉。
他们不是母亲的孩子,他们的母亲曾经或许还会护着他们,可是当母亲终于回到了家,他们却被扔出,成了旁人口中的“杂种”。
我在想,我这样的孩子,算是什么人呢?我是谁的孩子?
我的出生令我的父母蒙羞,我的长大损耗了父母的粮食和税钱,我的怨恨是否证实了我是个天生不懂感恩的蛮子种?
大母老而糊涂,可她无疑是家中最高明的人,她要阿父将我丢在山中,免我活下来,去经受这二十余年的风霜雨雪苦痛磋磨。
可我无疑是最不争气的那个,我偏偏活了下来,狼没有吃掉我,粗活重活没有消磨我,来相看我的人家没有买走我,我也没有因为闲言碎语去上吊或投水。我入了侯府,跟的主子是开国之君最宠爱的女儿,我脱了奴籍,成了女官。
我配吗?
我流着肮脏的血,我吃着父母的粮食,我还要怨恨他们为何不给我一个清白出身,为何要将我同弟妹区分开来。
女郎只是看着我,对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
她笑道:“可你最不该信的,便是命!”
第20章
如果我信了命,我就应当在某个深夜投水,尸骨埋在娇娇的旁边。
如果我信了命,我就应当在女郎问我时不发一言,慢慢被厌弃,成为一个麻木的奴仆。
如果我信了命,我就应当在那些人辱骂孩子时羞愤自尽。
所以我永远不应当信命。
就像女郎从不信命。
她出生便是侯府长女,因着天资聪颖大类其父受到宠爱。她最好的命,便是习女红孝父母博美名,嫁得显贵人家,生儿育女,孝敬公婆,尊重丈夫,善待妾室,待到老了,便是高门之间最为尊崇的老太君。
可女郎读书明理,习武射御。她着男装,好争斗,跟兄弟出入演武场,带着人马去杀山贼,当天使带来圣旨要她和亲时,她毅然决然随着父亲举了反旗。
我从不敢相信,侯爷会为了一个女儿去当乱臣贼子,哪怕这是他无比疼爱无比看重的女儿,哪怕要他女儿和亲这一极端的羞辱。
可是女郎便抓住这个机会。她赌她所看到的,她赌她所猜到的,她抓住侯爷哪怕一点点的念头,她看着侯爷积攒起的势力,眼睛亮的像是太阳。而那将她打落尘埃,要她声名狼藉的圣旨,是她实现满怀抱负的起点,从那时起,她便知道,她会成为将军,而非郡主或公主。
世上没有谁天生便高人一等的道理,也没有谁生来就有罪的道理。
世有贫家女不离不弃,夫君高中为其挣得诰命。世有公主和亲十五年,被迫嫁给不同的丈夫,倍受欺辱。世人有为田舍郎,世人有登天子堂。
女郎道:“若论高贵,先末帝极为高贵,可他的罪行不须赘述,百姓提起来谁不要吐一口唾沫。若论低贱,有谁比许将军还要低贱?我阿父好歹是个没落世家子,可许将军只是个杂耍人,被强迫拉进营中,苦苦钻营得了阿父保举,才有了后来的平步青云,可他出身如此,却硬是守住燕山关整整七年,他的功绩令多少高门汗颜。”
她道:“阿蛮,你说,谁生来便卑贱,生来便有罪呢?”
我没有再说话。
我已然被说服。
或许是女郎的话偏向于我,我更愿意相信她。或许是女郎并不认同自己说的话,她只是想要安慰我,但我总觉得,女郎读了这样多的书,懂得这样大的道理,那她说的,便是正确的,我便应当相信。
即使我不相信,我也要给自己一个理由,去心安理得活下去。
女郎要许将军将那些被抛弃的人带走,她要带他们去京城,教他们说中原的语言,穿中原的衣服,吃中原的饭食,她要他们耕种,要他们读书,要他们听到鞭子声不再害怕,要他们夜晚不必惊醒。
她说:“活不下去的跟我走,我要你们活!”
许将军暗暗地骂女郎妇人之仁难成大器。一边骂一边张罗这些事。
我其实不太理解许将军,他似乎很看重女郎,总是和女郎一起商量军务,商量大小事宜。但他似乎又不太看重女郎,女郎要他去做什么事,他总是没好气,骂骂咧咧的。
女郎抢走了他的功劳吗?
可女郎虽然有直捣王帐,诛杀柔然主将的大功,可他也断了敌方粮草,牵制了敌人的军队。况且他还守了燕山关七年,论功行赏,他是头一位。
是因为他是前朝降将吗?
可他是陛下的学生,同女郎有同袍之情,此次回朝,他半点猜忌和处罚都不会受到。
难道他想要封妻荫子?
可这也不是难事!他立下大功,怎么也要受封爵位,妻得诰命。
女郎也很生气,要我不许听许将军吩咐我做事,当许将军来的时候,女郎就要我去拿不好的茶叶给他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