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史：越阿蛮(2)

我看着弟弟妹妹，心中不是不难过，若我是个清白出身的女儿家，一定也要闹个天翻地覆。正如我那隔了房的姊姊雪花，阿母难产死了，新续的继母待她不好，要将她送去给将老婆活活打死的老鳏夫作妻子，雪花拿着柴刀和家里对着打。

可我是个蛮人生的野种，天生就低家里人一等，阿母不打我已经是我好运，更不敢妄想其他。而其他人厌恶我是个野种，因着蛮人要他们背井离乡，他们便要将气撒在我的身上，我出门更是屡次被欺负。

如今这贵人只怕也厌恶我的血脉，要将我赶回去。

女郎低头看向我。

我的心口发麻，带着木然的僵硬，耳畔慢慢听到了一些字，可心中却无法品味出意思。在暖洋洋的日光下，我的耳中却反复响起了如雷的字句。

“无妨，让她留下！”

婆子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跟着管事走了，女郎则站起身，看了我片刻，对我道：“蛮子这名不好听，你叫阿蛮罢！是个美人的名字！”

一同进来的福儿推了我一把，我才回过神来，晓得自己还活着，还能喘气。见我还愣着，福儿急得将我的头按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头，道：“谢女郎赐名。”

女郎并未理会我们，让婆子去拿钱，我的脊背已经被汗水洗过两遭，还是福儿低声道：“你快说话啊，我不能再替你说话了！”

可我是个没用的，头仍旧贴着滚烫的砖石，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又恐惧又后怕，好在女郎压根就没看我，自己进了屋。

当天晚上我们领了被褥，福儿就睡在我的身边，这才对我道：“你当真是福大命大，照我看，你才应当叫福儿。”

我问她：“怎么了？”

福儿道：“你当那老货要将我们卖到什么好地？这是博远侯府，听闻前些日子家里打死了好些人，那血流到地上洗都洗不干净。如今是大小姐掌权，你若是得罪了这女阎罗，只怕要活活打死。再则，你若没被卖进来，那老货便将你带回去。咱们这模样的，没什么大出息，送进青楼当洒扫丫鬟人家都不要，只怕往最贱的窑子里一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被骇的浑身哆嗦。

寻常的姑娘，便是贫贱，也不该知晓些窑子的事。村长家的柳叶跟着她舅舅上城，在城里听了书，给我们讲了些风流才子和青楼才女的故事，她自是天真不知事，却被她阿父拿着棍棒揍得两个月下不了床。因此，窑子成了闺中女儿家不能提起的话。

可我和福儿却知晓那最贱的窑子是什么。

福儿的弟弟银生前两年给地主老爷放牛，那牛忽然发疯跑进了深山，跌下了山谷，因此福儿家要赔好大一笔钱。福儿的姊姊娇娇便进了窑子。

娇娇生的大眼睛，腰身瘦，头发黑，是个漂亮的乡下姑娘，在窑子里红火过一阵。福儿的阿父总是进城，拿些铜钱回来，或是买些吃食，或是把当掉的家当赎回来。可去年，娇娇却自己拄着根棍子要着饭回来了，她从前家里宠爱，模样好，又爱笑，好多人都喜欢她。可如今却是面黄肌瘦，像村头那棵老柳树的树皮，粗糙，枯败，碰一碰便往下掉渣，她敲着父母的门，让他们放她回家。她说她得了脏病，马上要死了，窑子要把她活埋，可窑子里的姊妹们拿着私房钱贴补她，让她被赶出来。她想死在家里。

她裸露的手上长了疮。

家里闭着门，后来我再也没看到娇娇。

福儿告诉我，她阿父一边哭一边说：“娇娇，阿父对不住你，可你弟弟要娶妻，你妹妹要出嫁，娇娇啊，你自己找个地方死罢！”

娇娇后来跳了河，因着她得了脏病，把河水给弄脏了，家里又赔了钱，她阿父阿母成天骂娇娇是死了也要坑害家里的烂东西。

女郎是高门的小姐，牙婆害怕她，若是女郎不要我留下，我便要被送到窑子里，将来也要投河。

女郎是我的救命恩人！

新来的奴婢第二日要去给女郎磕头，我实心实意磕的很响，我心里给女郎念着吉祥。她救了我一命，可我是个奴婢，不知道怎么报答，便希望女郎万事顺遂。

第3章

我和福儿分到了女郎的院中洒扫。福儿不像我，福儿很害怕女郎，她说女郎这么小要管家，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她怕女郎将她打死。

可在头一个月的月钱放下来，福儿立刻便喜欢女郎，整日求菩萨保佑女郎平安。

便是我和福儿这样洒扫的奴婢，一个月也有上两百文的月钱，因着卖的死契，这钱不给家中送，权当作自己的零花。

福儿欢喜，我也欢喜。

比起从前在家中的日子，在府中的日子已经是神仙一般。

平日里只要洒扫，其余的活计不去管。饭食干净，吃的是细粮，还由着我们吃饱，活干完了，就跟着女郎的奶娘周嬷嬷学规矩。周嬷嬷头发全白了，慈眉善目，教导我们很严厉，可我给她做双鞋送过去，她也能对我笑一笑，让我歇着，还给我拿果子吃。

她有些像我大母。

我大母是我家最慈悲也是最心狠的人。

她心疼阿母的遭遇，不要我阿母做重活，也不折磨她。哪家的婆婆都没有她这样善良慈爱的。她也心疼我，我活干得不好挨打，她劝我阿父阿母停手，我不许吃饭的时候，她也悄悄给我掰下一半馍馍。可也是她，要我阿父掐死我，要我阿父将我送去作童养媳，当我不小心将弟妹碰倒，她便要一掌将我打倒在地，还要告诉阿父阿母，让他们再打我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