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史:越阿蛮(5)
夜晚难得点了盏油灯,牙婆拉着我阿母的手在灯下说:“咱两个也算是有些交情,我不送你家杏花去死。那侯府看着是显贵,可前些日子,那当家的姨娘刚被活活打死,好些奴婢都让草席子裹出去了。那时管事要我去,我瞧见花园里的血拿水洗都洗不干净。你家杏花生得好,性子娇,去了能有命活?”
阿母问:“我当家的眼看着是病的起不来,想着让杏花去,换些钱,也让她进高门享福。”
牙婆:“你不是还有个蛮子种?让她去!”
我在外间,就着月色将豆子剥好,等着明日三叔上集去卖。
第二日,阿母给了我一身衣裳,让我跟着牙婆进城。
我道:“阿母,我不恨你,我愿意像杏花有个清白出身。可阿母,我没法回来了,以后您就当没有生养我。”
女郎让车夫送我回来的,我出门上了车,车夫扶了我一把。
杏花呆呆坐在门槛上看我,柳生沉默地跟在我的车马后面。
快进城的时候,车夫停下,对我道:“阿蛮姑娘,你弟弟还在后面跟着呢!”
我下了车,柳生涨红了脸,似乎想说什么。
我说:“你回去罢!”
他似乎要流泪了。
我摇摇头。
我这双弟妹天真不晓事,因着父母的态度知晓我可欺,可他们并没有像父母那样对我打骂。他们的骨子里有着阿父的懦弱,有私心,不喜欢我,偶尔也会有些言语讥讽,可是,也没有过虐待和凌辱。
我不会帮扶他们,也不会落井下石。
如今弟弟来,我不知是为了什么,他不至今日才发现我是他姊姊,可若说要攀附我,想也是不会的。
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可我一个奴婢,又有什么值得他攀附的?
我对车夫道:“我卖了死契,是侯府的人,他不是我弟弟。”
车夫叹了口气,赶车走了。
车轮碾压过一片叶子,碾压过一颗石子,带我离开了我曾经的家,送我进了如今的归宿。
第6章
是夜,我向女郎复命。
女郎正在沐浴。
其实女郎生的不如其他几位女郎那般好颜色,她常年修习弓马,肌肤没有雪白之色,腰身不见袅娜,手上有茧,脚骨也生的和旁人不同。
可是女郎却比其他的女郎都要好。
其他的女郎声音又细又小,常常低着头觑人脸色,畏畏缩缩如同鹌鹑,府里的人对此讳莫如深,我私下猜着,大约和那位被打死的姨娘有关系。
女郎清洗身体时很少让人伺候,后来因着我不惧怕她身上的疤痕,敢直视她的伤口为她上药,她倒是能让我给她擦擦身。
屋内热气蒸腾,女郎浸在水中,看瓶中的花。
不知是什么花,左右都是打扫屋子的兰乔摘来插进瓶里的。
我对着女郎跪下。
女郎道:“我曾猜测过你家里对你不好,今日特意给你做脸,要你衣锦还乡,可你为何还是不快乐?”
我忍了多年的泪水在女郎平静的目光中崩溃而出。
我对她讲了好多话。
我讲凶恶的蛮人,我讲山上的野狼,我讲我跟在阿父身后割稻子,被镰刀划破了手,哭诉的时候被他不耐烦地踹倒,我讲我阿母领来一个又一个人要将我卖去作童养媳或是当养女,我还讲那扔到我身上的石头,一声又一声的野种,讲死去的娇娇,当了衙役妻子的柳叶,还有被抢走当了六十岁老地主小妾,后被活活打死的麦花,讲我打柴迷路,身后不晓得是狼是虎的野兽跟了我一路。
我是个针扎在身上不晓得疼的野种,可我讲这些话的时候,竟然几次险些哭昏过去。
女郎静静听着,偶尔,她会打断我说话,要我再补充一些,或是重复之前所说的话。
夜晚,女郎躺在床上,我睡在她房中的地上。
第二日,她将福儿叫进来,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要我和福儿回去,将娇娇好好埋葬了。
福儿拿着银子回去了。她逼问父母将娇娇扔到了哪里,她阿母只是哭,阿父先是恼怒,过了许久才说扔到了山里。
福儿使银子买走了村长给他老母造的棺材,那棺材用了上好的木头,沉重,厚实,村长刚开始乐的不见眼,可得知这棺材拿来装娇娇,立刻就黑了脸。
福儿请风水先生在很远的地方选了地,买了下来。
她说万一葬到了村里,有人来挖坟怎么办。
娇娇已经烂的只剩骨头了,就连骨头,也找不全,福儿找了很久,只找到了两块骨头。她跪在地上,拿手帕包了泥土,说:“姊姊的魂跟着我们走!”
她做了道场,请了和尚念经,念经的声音像是潮水,成了让人昏昏欲睡的歌,将人密不透风的包围起来,我抠着泥土,问福儿:“世上有魂灵吗?”
福儿不答。
丧事结束,我们便要回府了。
我也是这时才看到了杏花。
她低声道:“我也想送她一程。”
她说:“阿蛮,你好命,娇娇也好命。”
福儿突然愤怒起来,猛地扇了杏花一个耳光。
“阿蛮好命?她若是不被卖,就会被你们打死。即使被卖了,若不是碰到我家女郎,她也是要死在窑子里,烂的和我姊姊一样。我姊姊好命?她都回家了,可是我阿父不让她回家,她就死在河里,离家还没有一里地。”
福儿双目赤红,癫狂地掐住了杏花的脖子,无比愤怒地吼她:“世上只有你可怜,只有你最可怜,阿蛮好命,娇娇好命,我也好命!”
我慌忙将她们分开,福儿原先也做惯了粗活,可是在女郎院里学了两年刺绣,养的皮肉白皙双手娇嫩,杏花虽然被阿母喜欢,可是庄户人家,难道还能娇养着?是以分开倒是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