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史：越阿蛮(8)
可是女郎很平静，只是写下了退婚书，命人将向三郎赶打出去。
当日，女郎一夜未眠。
她先是被侯爷召走议事，回来后席地而坐沉默许久。没有惶恐不安，她只是轻轻地皱着眉，安静看着院中的雪，仿佛那雪是她的什么人。
过了许久，女郎动了，没有读书，而是开了箱笼，由着我侍奉，为她穿上嫁衣，戴上钗环，看着铜镜中陌生的影像。
女郎得侯爷疼爱，不仅可以习练弓马，还可以出入军营，外出打猎。为着行事便宜多着男装。如今穿上嫁衣，戴上钗环，不同往日的英姿飒爽，倒有了些女孩的娇美。
她只是叹息，道：“我知晓他不喜欢我，也知晓我二人迟早要退婚，却不想他能辱我至此！”
转瞬，她又笑：“不过我曾令人将他从花楼扔下，如今看来，也没有吃很大的亏。”
女郎脱下嫁衣，对我道：“把它烧了！”
我眉头一跳。
这嫁衣自两年前开始缝制，由最好的绣娘用最好的绸缎将其缝制而成，又用了金银绣线刺绣了鸳鸯和龙凤，点缀了琉璃和珠玉。周嬷嬷亲自绣了龙凤的眼睛，又为女郎做了点缀了明珠的绣鞋。点点期盼殷殷关切，皆是一个母亲对她即将出嫁的女儿的不舍和期许，可女郎却命我将这华美的嫁衣烧掉，见我怔愣，她将脱下的嫁衣掷入了火盆。
火舌舔舐着大红的嫁衣，这样好的绸缎，可烧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红的炭焦黑的衣料，女郎伸手烤火，我坐在旁边紧紧咬着牙，雪停了，屋内很冷，可是我的心中更冷。
我只是后院的奴仆，没有读过很多书，连字也没有认全，跟着女郎时常在外行走，却从未学到女郎一星半点的聪慧和识人。
可饶是我如此的愚钝笨拙，我也能察觉到风雨欲来。
向三郎虽是世家子，可到底没有官职，一介白身，又不是长子，无法承袭家业，平日里又贪花好色，行事荒唐。我家女郎平日在外行走，出入军营，虽然声名有损，可归根结底，也是侯府嫡长女，是侯爷最宠爱的女儿。侯爷在越州掌大权，同胞兄长又天资卓越，这桩婚事说破天也是向三郎高攀。再则，孟氏侯府和向氏是世交，哪怕要退婚，为着两家的颜面，也该寻个日子，由两家家主私下商谈后再做决定，又何至于在及笄日让一个白身孤身上门，好礼不带好话不说，空口白牙便要退婚，以这样迫不及待的姿态要羞辱女郎，乃至羞辱侯府。
这哪里是要退婚，分明是要撕破脸，要割席而坐，要断绝往来。
世家之间关系往来如老树的根系，纵横交错复杂得很，像他这样不留情面的行事，若非他是个万中无一的蠢货，那便是向氏要和孟氏割席。孟氏乃是越州头一等的豪族，能让向氏如此行事，必然是孟氏危在旦夕。
我能想到的，女郎必然能想到。
她的嫁衣乃是耗费了无数心血缝制的，此时烧掉，必然两三年内无法出嫁。
或许，女郎是不必再出嫁，才会烧掉嫁衣。
女郎烤着火，悠然道：“好阿蛮，你家女郎要去踏一条死路，前路漫漫，万丈深渊，行差就错便是死无全尸。活，要骂名加身。死，则累及全族。你可要跟着我？”
室内燃烛，灯光昏暗，可外面的积雪很深，映衬得院子里异常的明亮，这光亮的像太阳。
我跪下，道：“周嬷嬷说过，阿蛮忠诚，我可以为您效忠，乃至替您去死！”
女郎微笑。
我第一次敢如此直视她，她的眼睛很亮，温暖的火光映衬得她格外的柔软，可这不是温柔。温柔可以是人得寸进尺的依仗，但柔软却是能够包容却不会纵容的难得品格。
我在昏暗的烛光下拜她，身后是院内璀璨的光，我在拜我的主人，也在拜我的未来，女郎描述的未来让我恐惧让我战栗让我兴奋，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我深深叩首，道：“阿蛮是女郎的阿蛮，我的忠诚无人能及。我不知晓会面临什么，但我愿意将我的命交给您。”
第10章
我曾想过，或许是朝廷之中权力倾轧累及侯府，但我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件荒唐事。
次月，天使携圣旨而来，封我家女郎为郡主，命令和亲柔然。
天使半是恭喜半是威胁：“听闻郡主为侯爷爱女，圣人特命了郑将军带了三千人马驻扎城外，只待郡主整顿嫁妆，护送郡主出嫁。”
侯爷面色如铁，女郎却从容，双手领了圣旨，看过后信手掷于火盆，圣旨乃是丝帛书就，火焰迅速将其舔舐干净，火苗呼呼窜的很高，险些将站在火盆旁的使者衣角燎着了。
圣旨到底是圣旨，那晚女郎烧了嫁衣都没有起火，反而是圣旨能烧出这样大的火焰。
天使的眉眼迅速笼上了一层阴霾，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间女郎拔出刀来，冷声道：“我父曾驻守边关，却柔然七百里，复边境十五城，柔然人无不闻孟氏声名而色变，如此滔天功劳，却换来的外放越州，长女和亲。敢问天使，以我和亲，为的是天下太平，还是圣人私心？”
天使两股战战，强自镇定：“自然是天下太平！”
女郎呵道：“若要天下太平，便将军权委托我父，我愿为父马前卒，雪我大胤百年之耻，报我子民万世之仇！”
天使怒道：“孟氏女如此狂妄，必定有人唆使。孟侯，你岂敢不敬帝王？”
侯爷冷笑：“天使言重，臣赤诚忠心天地可鉴，何以将此罪加之。只是孟氏忠君百年，臣蒙陛下恩德，得立退敌之功，昔日陛下亲口称赞，如今却以孟氏女献媚于敌。陛下，圣人也。如此荒谬，岂是人君作为？此等圣旨，臣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