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村外(19)
第8章
桃水村死人了。
第一个是要饭的周大愣。
以往,他每日晌午都走街串巷的,到乡邻们的家门口,敲着碗讨饭。
他脾气好,人家给了,他欢欢喜喜地接着;人家不给,他也不恼,朝主人家作个揖就走。
所以,桃水村的人都不嫌弃他。
可是突然有一天,乡邻们发现周大愣已然好几日没露面了,有好心人去他栖身的破庙一看,却看到了他早已冰冷的尸体。
镇上的仵作是蒙着口鼻来的,他忧心忡忡地和里正不知说了些什么,登时便把里正吓得腿都软了。
「快、快、快都回家猫着,这是瘟疫。」
可是猫着,也得呼吸不是,瘟疫是个隐身鬼,当你发现它时,它早已来很久了。
于是,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渐渐地,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性格怪僻的瞎老头终于忍不住了,他蒙着口鼻,走一步摸一步地去给村里的病人扎针。
「我扎死过人,你们害怕不?」
每到一家,他便问一句。
到了这个地步,死马当活马医,大家自然是不怕的,不仅不怕,还催他赶紧扎。
于是瞎老头摸着穴位下针,边扎边说:「大槐树下秋妹在熬药呢,赶紧去端,不要钱,记着,那是老陈家出的银子,要知恩。」
镇上的馄饨铺挣了些银子,王珩不在,我便私自做主挪用了。
银子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可就真的没了,我相信王珩和我的心思是一样的。
扎过针,喝过药,病人渐渐好了起来,可是瘟疫实在太厉害,瞎老头一人之力太单薄,桃水村发热的人却越来越多。
于是,我奶和马奶奶接手了熬药的活儿,而秋妹也去给病人扎针了,村里第一个被她扎好的病人就是张寡妇家的二小子。
还真让这臭丫头说着了,如今桃水村的人,都求着被她扎呢。
王珩十一月又去了随州,音讯全无,我很是担心。
如今瘟疫已经闹得人心惶惶,据说连宫里都开始有人发热了。
他孤身在外,又是个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儿,向来不会照顾自己,这可怎么得了呢。
哎——
寒冬已至,我的心渐渐不安起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像水蛇一般,整日湿漉漉阴森森地缠绕着我。
我做噩梦了。
哦,不是,是我奶做噩梦了。
腊月里,我奶感染了时疫,高热不退,陷入了昏迷。
因为喝了小柴胡汤的缘故,我们全家都无大碍,冬宝倒是发热了两夜,但很快就活蹦乱跳了。
唯有我奶,针扎过了,药喝过了,却依然满口呓语,形同疯癫。
她时而闭着眼沉声痛哭:「老头子我对不住你啊,咱大儿死得可怜,闺女也受人欺负,我做鬼也没脸见你啊。」
又时而猛然睁眼紧咬牙关:「可了不得了!国公府被抄了!咱受人恩惠,砸锅卖铁也得救哇!」
马奶奶在一旁哭成泪人,她紧紧握着我奶的手,泣不成声。
「李大花,你是我亲姐姐,你若有事,我也活不成了!」
秋妹哭着将瞎老头请了过来:「田爷爷——」一时间,我哽咽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瞎老头却一摆手:「救人要紧,废话少说。」
没出一炷香的工夫,我奶便被扎成了个刺猬,头顶、眉心、手臂、双腿、脚心,瞎老头每扎一针,我们全家就激灵一抖。
眼睁睁看着亲人遭罪,那滋味,谁受谁知道哇。
好在老天爷保佑,到了半夜,我奶出了一身的汗,终于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饿」。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阿弥陀佛,退热了。
这场从未有过的瘟疫,从隆冬到初春,听说死了十几万人,老皇上也得了,虽然在御医的照料下,他到底缓了过来,可经此折腾,他的身子已然大不如从前。
京城的天,大概又要变了。
除夕夜,王珩的信姗姗来迟,他在信上说,此次远行,有事耽搁了,等三月我及笄时,他定能赶回来。
于是我数着手指过日子,一天、两天、三天——
可直到山间的野花开放,及笄之日就在眼前了,他也没回来。
孤竹书院因为瘟疫早已放假,镇上的馄饨铺也已关了很久,我忍不住去清风客栈找他,小二却捂着口鼻推开了一间门,满脸忧色地对我说:「王公子昨日回来的,不过,他染了时疫,正发热呢。」
原来如此。
数月来,高高悬在我后颈的那把利剑,此时此刻,终于落了下来。
我一步一挪,如见珍宝般,缓缓来到他床前,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眉目如画,如玉如琢,这是我初见就中意的公子啊。
戏文上说「知好色,则慕少艾」,他这般俊俏又贵气的公子,我一个乡下丫头,怎能不爱?
如果不是一早就动了心,又怎会在不知他身份时,就亲手做了个狐狸皮帽子送他?
只因,情不知所起,初见,就想以我长满茧子的双手,暖他长夜漫漫,伴他风餐露宿,若三生有幸,我还要为他添衣加饭、生儿育女,与他一起做很多很多只有世间夫妻才能做的事。
所以,他不能冰冷冷、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啊。
我,陈春妹,要将他王珩,平平安安、妥妥当当、干干净净地带回桃水村。
也许是天意吧,我居然随身带着那匣子首饰,托小二将首饰当掉请来镇上最好的郎中,郎中替他诊过脉后,忍不住皱了皱眉。
「公子是不是昔日受过伤?不然怎会病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