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终(22)
树影映照,沈净虞拉开一角窗,看见林中高木耸立,曦光挥洒,渐有鸟鸣。
不过几块木板,却仿似将天地分割,她将手掌放到窗楞边沿,斜进的光照堪堪照进掌心,跳跃着蹦跶到马车里。
阳光投映在他的脚边,崔陟顺着光束望去,她的脸颊沐在明光里,发丝蒙层亮,整个人拢了明亮的光晕,这白亮,又让颈间黑发间隙里透出的青痕愈发触目惊心。
他沉吟片晌,转移了话锋,反问道:“为什么落水?”
背对着的沈净虞听闻此言,手指忍不住抠住帘布,身体微僵,脸色变化莫测,终是不吭一声。
他却不容许她的无视和不言,崔陟扳回她的身子,语气加重复述:“为什么落水?”
对于他此刻的执着,沈净虞顿感困惑,抬眼疑觑,琢磨他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
他到底在在意什么?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语声落地的刹那,封闭的车厢蓦地陷入了死寂。一场心照不宣地审视就此开始,车帘随风抖动,更吹开了些。光线大好,也要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争锋添上助燃的柴火。
互相细察的几时间,他们都想从对方的面容上窥出平静表面下藏匿的情绪。
沈净虞势必处于劣势,一个能够娴熟伪装,骗了她那么久的人,如何能让她轻而易举读懂内心的真实想法。她自然看不出半分,可却不甘示弱,绝不愿率先败下阵来。
她较劲地维持面部表情的平静,也不愿让他看出丁点。不足的底气和些微怯意都被压在深处。
马车没有躲过林中的坑洼,车厢猛然偏斜,她撑住车壁稳住身形,再抬头,就听到他轻笑一声。
听在耳中,像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沈净虞微恼,背过身不想再理。
这回他并没有其他行径,沈净虞晒着太阳闭目小憩。一路上再无他言,一直进入京城,马车走到街上。
行至主街,喧闹渐起,热闹的声音此起彼伏,她睁开眼,只见熙熙攘攘,一张张或说或笑的脸在眼前掠过,她忽然觉得有一点陌生。
她往后背贴着车壁,将自己缩小在夹角里,眼睛透过半掀的帘子望向外面,愣怔怔看了良久,吆喝的摊贩,偕行的路客,街边铺子鳞次栉比。
有很多苘川没有的店铺,街上女郎的服饰花样甚多。以往苘川的成衣铺来了京城流行的款样,总要好一顿宣扬,但其实打了京城的名头,这款大多比别的卖得更好。
不知现在是否传到了苘川呢。
沈净虞伸手阖上了帘子,阖目揉了揉额穴。
崔陟目视她的一举一动,沉默不言。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将军府门前。沈净虞第一次看到了柳梦秋的丈夫王通,比柳梦秋略高四指,右腿有一点坡,脸上堆满了笑,看人时尽是一副笑颜。望见她,立时低首行了行礼,全是笑容。
沈净虞难言上涌的感受,调移了目光。
马车继续前行,路过毓院未停,又行片刻,终于在霁雪院结束行程。
沈净虞拧起眉,马车方停稳,她一径推门下车,行云流水,直奔明间,人将进屋内,转头就想关门,被崔陟一手推挡,轻巧一搡,天旋地转,沈净虞已然被抵在门上。
揽腰而过的手简单操作,门落了锁。
“一次不够,还要故技重施多少次。”
他是告诉她,不管多少次,都只能是以失败告终。
压着话尾,在沈净虞撇脸之际,他如预判一样,托住她的后脑勺,身影倾覆,已整个压过去狠狠攫住鲜妍的唇瓣,轻而易举地攻城略地,尔后熟练地一寸一面巡视领地般扫荡占领。
“阿虞……”
唇与唇相黏,他不知为何含糊念了名字,没有回复,不可能有回复,似也不需要什么回复,自顾又亲了过去。
压着亲啄面颊唇瓣,沈净虞的反抗之于他早已能轻松化解,在他手里翻不出去。
崔陟咬了咬圆润的耳垂,湿热的气息飘过脖颈,沈净虞的手在看不见的一侧紧攥成拳,脊梁寸寸绷紧。
闷闷的笑声在上方震响,沈净虞看到他促狭的眼神,得意似地戏弄她,轻轻捏她腰上软肉,在她条件反射痒得躲避时又牢牢控在掌中。
拇指压在她秾艳的唇瓣碾了碾,细声道:“听话。”
另一只手摆弄门锁,他说罢,与此同时,锁声响起,门又开了。
崔陟就此离开。
半个时辰后,杨慵过来送药,碧青色圆罐,只传话是来涂抹伤痕的。
哪里的伤痕,杨慵不知晓,沈净虞看着药罐,对镜自照,摸了摸颈子。她扭开罐盖,细致抹上药膏,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
目光下移,忽而看到妆台上摆放的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药罐已有四五。
她不由讪笑,甚觉可笑。
***
崔陟今晚没有回府,再次回到这间屋子,沈净虞些许恍惚。月盘银辉倾泻,泼进她空空的心腔。
眨眼间已有大半月,强烈的不真实感笼罩住她。
明明,二十几日前她还在为是否能适应陵州的饮食气候而烦恼。
现在,却在琢磨该怎么杀人。
有时候她会想,这是不是只是一场噩梦,等到天亮了,她就醒了,回到苘川,看到管循去私塾前叫她记得吃早饭。
床榻内侧的墙壁,深浅痕迹仍然可见,手指摸过去,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瓷片划过皮肤只在一瞬间,血珠滚出来也是即刻,可那一时,割破肌肤的声音却像放缓了速度一样,令她清晰可闻,以至刺痛感都犹在昨日,连带着脖颈的掐痕,窒息的痛苦和恐惧,都在告诉着她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