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夜来自星辰(141)
“他死了。”干枯的声音说。
“我……刚刚听说了。”
一股信息涌过来,这是西贝尔在这个世界里的想法,于是我有些身不由己地说:“是他们搞错了,那里还有另一个叫文森的人,也得了结核病,他们把他送到了医院。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窗外下着雨,天灰蒙蒙的,是下午。玻璃里映出我自己的样子,和另一个现实中西贝尔的样子很像。20出头,穿着一身我曾经最讨厌的黑制服。
桌子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张彩色挂毯,下面点缀着几个小相框。在其中一张照片里,我看到希|姆|莱、海因里希和我站在山坡上,背景是一所城堡,外观大体程三角形。
照片下方写着:威维尔斯堡,1943年6月。
我从窗户向外望,仿佛看到了照片上的山坡,所以,我现在就在威维尔斯堡里。
电话对面结束了沉默,沃里斯发出轻笑,“重名?……你甚至不愿意亲自去确认一下。”
巨大的内疚淹没了我。
我不知道西贝尔会这样做。
我不知道她作为我的“影子”,竟然是这样选择的。
也许当我的意识飘浮在第一层空间的深|入思考的时候,她在某种意义上就像机械离开了操作者,成了一台“按程序自动运行”的机器人,做了许多不尽如人意的事。
我想解释,但有心无力。从上一次我的意识融合到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将近10年。这10年间,国家和我们都发生了这么多变化。
“带沃里斯成功离开幻境”的目标似乎越来越渺茫,我就像进|入了一个迷宫,满地堆积着各色羽毛,稍微移动脚步,就会让羽毛飞舞,遮挡视线。
每个行动都会激发更复杂的链条反应,激飞更多羽毛,直到遮天蔽日,完全看不到出路。
就好像穿越前的生活。努力了20多年,每每带着“好”的意愿,可每个行动都不能精确达到目的,最终,被一系列自己也说不清的力量推动着,来到了最尖锐的矛盾面前。
电话里的沃里斯很平静,他说:“您愿意去看看他吗?”
“他……”
“是的,我把他的骨灰从集|中|营取了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我当然愿意去看看。
雷德帮我备车,在这里,雷德不戴眼镜,身份是我的警卫。
我换了一身日常的衣服,去威维尔斯堡附近的军用机场,乘飞机去柏林。
电话里沃里斯曾说,他在住处等我,因为他还没想到要把文森的骨灰埋在哪里。
我来到施潘道区的一条小街道,这里楼房林立,但是大部分都很破旧,近一半的楼是残破的,不是没有楼顶,就是失去了半面墙。
踩着楼外面生锈的铁楼梯,来到五层的阁楼间。
我让雷德留在外面,因为不希望他的党卫军制服让沃里斯生心排斥。
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我要跟他谈谈离开幻境的事。事已至此,文森都去世了,他应该能接受我的帮助了吧。
阁楼靠右的墙边有一张床,沃里斯坐在上面。床头右手边是一扇窗户,朝向街道。从那里能望见对面的楼房,那里的五层没有住户,窗户黑洞洞的,没有玻璃。
沃里斯非常瘦,双颊深陷,穿着脏脏的白色衬衣,脸上满是胡茬。两眼毫无生气,原本莹亮的灰色眼睛,现在就好像厚涂了凝固的水泥,没有一点渐变或透明度。
“文森的骨灰呢?”我问。
沃里斯水泥色的眼珠对着我,他灰水泥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波动,但这波动是绝望。
他捂着胸口,好像咳出里面的东西,但发出一阵大笑。
“没有骨灰!……那里的人死了,总是好几个烧成一炉,谁能分得清谁?埋葬的时候也是一个大坑,和以前死去的几百个人在一起,……谁又知道是谁!——我是骗你的!否则你根本不会来!希|姆|莱手下的大忙人!我说的对吗?”
他的笑声夹杂在这些话中间,说完以后他开始喘,好像要断气似的。随便拉过桌上一只铁皮杯,喝干了。那应该是酒,我闻到强烈的酒味。
“这是酒精!”沃里斯粗声粗气地说,“我已经很久买不起酒了。”
在我那个世界,沃里斯是个爱干净好整洁的人,现在的他,像已经没有了灵魂。
他又灌下一杯酒精。似乎除了喝酒,他没有任何办法。整个房间里充满酒味,还有一股绝望。
这股绝望把我所有的想法都压制住了,我的心和意识都像被水泥浇筑了一样,不能动弹。
床头的一张矮木桌上,放着一些画,大部分是铅笔素描,但其中有一张颜色尚且鲜艳的。我上前把画拿出来,上面画着一个女孩,她的头发由从绿色到黄|色,以至于红色和紫色的各色树叶组成。她眼睛带笑,表情顽皮又甜美,好像刚从另一个世界来,要分享一个秘密给你那样。
“你知道吗,文森的性格原本没有那么极端,但是因为你一直拒绝他,他变得越来越激进,才会在报纸上发表那些漫画的!但是后来,我慢慢明白了他的立场,他是对的。而你,你却坐进了威维尔斯堡的办公室,帮希|姆|莱算计更多人的生命!”
无法反驳。幻境中的命运如此奇怪,西贝尔选择了我最讨厌的一条路。
我想,我应该再提一提帮他离开的事,但我又怕自己没有资格。他和文森的很多痛苦是我——是活在这个世界的西贝尔带来的,我怕自己说出“帮助”这个词,将会是对他已经残破不堪的命运的一种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