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姝色(女记)(48)
她将我从角落里拭灰取出下手出音却发觉刺耳难听仿若劈柴,她头一次尝到事伤之味自是不肯放手,她为我甚至去问了新阿娘,她瞧着新阿娘勾挑劈打下的丝弦颤动听着斑驳漆身传出的阴阳缠绵深不见底,一曲毕她开口问道:“妳喜欢它也是因为面子吗?”她实在没想到小季兰会这样问,想了许久才缓缓回道:“不是,是因为它能让我知道自己是活着的,它波动岁月流逝,岁月流逝我才有活思动知。”她以为小季兰听不懂正要开口换说辞却被又一个问题吓到:“流动和流掉,这就是书上说的上善若水吗?”她很认真地回答她:“是也不是,水流向的大多都是阴山暗沟,只有说服自己是相对向阳地流水才肯继续走。”小季兰没再说话跑着我离去,我却在风里听见一句:“竹兰…她比妳我都明白…”她为小季兰请来琴师授艺,从刚开始邻里槽声琴音柴噪的李家丫头到音律精通琴音巍峨的李家千金用了四年,从刚开始怀恨讨好求活要名的冶儿到无畏随君相互制衡的李季兰用了四年,从不解无意但求无事的阿娘到可量事讲情欲护好奇的梅氏用了四年。
她阿耶打探到帝王将在王屋山为玉真公主筑建道观,将她阿娘身前尽财还给了她,求她为李家在圣前搏一个露面之机。那年小季兰十一岁,她将财物划到梅氏名下同她讲:“我会好好的,人生太长了,妳不该为了我阿娘弃掉往后。”梅氏没有说话递了和离书后含泪往乌程方向离去,小季兰背着我一个人上了山束了发,所有亏欠都已还清,所有附加都已去除,从今往后她要讨好的只有她自己。
季盏:
今天哭今天笑,因果尽握仍需尽欢,我与李季兰的相遇实在算不上好亦算不上坏。
李季兰十一岁入观习道却是个老练沉着的性子,她不惹事只求清净她不怕事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我是为迎玉真公主而烧制的杯盏此刻却四分八裂地碎在地上,她是近玉真公主而近落的道姑此刻却是退避三舍但求清净。
我以为我会被踩进土里化作埃灰,可再睁眼时我已被人补好倒入茶水,那是个嘴上喊着她好姐姐眼里却露出欣慕之色的少年郎,她说:“季疵,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往后不要再来了。”少年没再开口只是将我放在她手上又留下许多茶叶。刚开始她恪守观规青灯伴室,可在听到有人那首蔷薇诗视作思春之源叛亲之故时她终于明白了这世间的道是活踩死履方得心感,她谨守人印成了赎罪,她作诗弹琴打发空虚成了无德不耻,她忽然很想知道他们的目于何处耳听几杂,小季疵再来时她隔着门问了他一句话:“茶味几何?茶味乃人化?”小季疵很是激动地答道:“诚如姐姐昔日所说世间皆是无情平义之化可情义是自己找给自己的,季疵觉得茶叶便是人可融情之物,涩苦甘辛盏中交叠正如人所望一生。”从那天起,李季兰用来讨好自己的东西不止是诗飘琴单盏独多了活情人谋度衡,这样借物借他化己化活的感知在她带我应诏入宫修书理要时被放大到了极点,她高兴却无人可诉她不惑却无人可解,她只能拿着我望着月亮问了一遍又一遍:“男骗女多盖少人满己,这便是一生便是道转吗?”没有人能回答她,因为就连她自己也被岁月辗成了心安理得借情心思之辈,她做的很好帝王青骨皆可平义置情,她做的不好她需重印要全织才可暂流己情。她说我是她第一个借全的情物,她到那里我便到那里。
观中活流时她用我对酌冻春、北上应诏时她用我喝尽若下、作诗捧讽时她用我品味紫笋、叛军占城时她用我咽下黄芽、就连最后被扑杀前的那口绿蚁也是用我尝的,被扑杀的前一晚她叹道:“季疵要的是李家姐姐世人要的是李家千金帝王要的是诗豪盛名,李季兰要的是什么呢?李季兰有的只是几味涩苦甘辛,到头来活成了个茶盏,甚至无茶盏再粘活的本事,太可笑了…”
她走后我被遗在了宫中,第一个十年有老宫女偷诵她的隐诗,第二个十年长安城内还流传着女诗豪李季兰的诗画音曲,第三个十年只有塞外茶商进宫时会提起她的名字,第一个百年里人们只记得唐代那位情诗的□□,第二个百年人们记住的是陆季疵之月释皎然所逐,第三个百年人们将她传成了为情困不得真被迫行的可怜女子。烧兰琴止隐诗陷显诗,如今就连我这茶盏也
碎了片残,她若是知晓会哭还是会笑呢?我猜不出,毕竟李季兰这条阔海所流之处,捆在死水里的人就算猜到了也不过是在借她揽镜自照求得己满罢了。片残融进埃灰中,传奇贬色至常谈,谈言止映己缺离,圆团内里满恨血,世上哀事不过如此。
第21章 王贞仪
我家的西厢房空了整整十年,终于在嘉庆十四年的秋天租了出去。
这租客说来稀罕,乃是个高鼻梁绿眼睛的洋人。此人入乡随俗,穿长衫布鞋,棕红色的头发在脑后结了个团子,一进城就引得城中的女男幼老纷纷上街去围观。她也不怕生,站在人群中间,用相当地道的官话高声说自己叫罗艾礼,有幸得大清官府的许可来宣城传教,想求租一处空房云云。瞧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却没有人敢答她的话。她便一家家地敲门问过去,我站在人群的边缘,瞅着她吃了一路闭门羹,忍不住喊:“喂,妳去我家吧,我家有空房。”
母亲病卧许久,我们手头总不宽裕,她想来不会反对。偏偏有几个躲在大人身后顽童齐声起哄:“扫把星!赔钱货!扫把星!赔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