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花影(77)
容元几乎是抓着章砺楚的手逃跑的,走出几十米,脚步才缓回正常速度。
她肩头一塌,松了口气。
章砺楚问:“跟你吐槽她老伴了?”
“你能听懂我们的方言?”
“完全不懂,纯靠你表情推理。”
容元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章老师现在已经是研究容元的先锋学者了。”
章砺楚微不可闻地轻叹:“要是早点是就好了。”
容元没听清,挽着他手臂,沿着村里的池塘绕路走。
这边有个高出一两米的小坡,上头盘着一棵八百年树龄的老圆柏,被圈起来保护,旁边的地便不再作为宅基地,空了出来,晚上没什么人往这边走,三盏路灯坏了俩也没人管,正正适合小情侣谈情说瓜。
“三叔婆去年摔了一跤,当时请了个四十多的女护工回来照顾,三叔公就整天盯着人看。到今年,他自个儿也摔了一跤,子女给他请了个男护工,他老不情愿,说男护工不够细心,做饭不好吃。小辈们见他精神头也确实不好,怕他活不长了,就不管他有没有歪心思,就当成全他的心愿,给他换了个女护工。嘿——”
容元把手一摊。
章砺楚偏头瞧她:“公雪豹行为?”
是在说暑期调研时,他们在青源动物园听来的故事——濒死的老年公雪豹自从有了年轻的母雪豹作伴,竟然不药而愈,日渐龙精虎猛。
章老师引经据典,容元一下笑出来,狂点头。
“换了个女护工,叔公还真精神焕发,没多久就痊愈了,恢复行动能力以后也还要留着人家贴身照顾,家里人说不同意他就要死要活的。三叔婆嫌丢脸,他就带着护工去市里租房住……总之现在老头自己快活了,剩家里其他人都挺糟心。”
伦理家常之事,容元除了附和骂几句让三叔婆出出气,也帮不了其他。
随着年纪的增长,她越发明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课要做,要处理与自己、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很多时候无法从别处寻获帮助,只能自己扛着。
“我不会这样。”章砺楚说。
“当然。”容元挑眉,“否则我会亲自把你的腿打断。”
“好。你也不能。”
“否则?”
“我拼死也要把人打跑,大不了做鬼缠着你,让你住不安生,房子也卖不出去。”
“哈哈哈,成交。”
池塘周边四通八达,起风都是几面来风缠在一起撞过来的,小坡顶上的老圆柏簌簌抖动,它周边的茂盛花草也像甩水袖似的扑出去摇头晃脑。
群魔乱舞的影子泼墨似的突然出现在脚下,容元被吓了一跳,顺势钻进章砺楚怀里,自助拿他的手臂把自己围起来。
刚才还是个杀伐果断冷酷女人呢。
要搁前些天,章砺楚肯定要笑她。
现在,他只把人搂紧了些,看向他们头顶那几丛花草。
“是三脉紫菀。”
风来得急停的快,没了借力,那扑腾出来的小花们只好不情不愿回到原位。
小小的一朵朵花长在枝顶,洁白或浅紫色的瘦长花瓣拥着黄褐色或紫红色花柱,数朵成群密密连成一片朝外生长。朦胧灯光下,花影投在地上,像一把把小伞。
低头是几道昏暗的括弧,抬头方知是这样繁密的玲珑小花,正如繁星开路。
容元张望着,觉得这常见的野花,此时此地她靠在某人的胸口再看,好像比平时见到的都要雅致不少,似三脉紫菀这个优雅的名字给足了滤镜。
容元好像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不知是来自花还是人。
她忽地想起了“美眼蛱蝶”,第一次和他接吻那晚,心不在焉看过几眼,后来回想起来,她去网上搜过,却不是她记忆中那么绚丽流光的样子。
根本是他这个人、他身上的气息美化了周遭的一切。
所以,她今天才能突破了愧疚的负重,对着旧日阴霾先破后立。
章砺楚忽问:“还讨厌我吗?”
容元想都没想就嗔他:“怎么还记着这个,这么小气。我那是说的气话。”
章砺楚摇摇头,他们贴在一起,她能很明显感知到他的动作。
他的胸膛离开容元后背时,清凉的空气霎时填进了他们间的缝隙。
容元心空空地被他转了过来。
他肩膀俯下来,视线甚至比她还低了一些,那么恳切地将她看住。
“我是说,三年前的容元,还讨厌三年前的章砺楚吗?”
又来了一阵风,是直直冲容元面上来的,她被吹得眼睛酸涩,急退了两步。
“你、你都看到了?”
“嗯,昨晚用你电脑收的文件里,有个视频。”
中午他在饭桌上说她不敢哭出声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但她不想问,不敢问,下意识想略过这场对谈。
她根本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么直白坦荡。
表现得怎么勇敢无畏,也还是不敢与人轻易交心,仍保留最后一点不想剖白的自我,当做最后一点容错率,是想着,哪怕人心易变,感情易逝,一颗心失败坠落也不至于粉身碎骨,至少提前藏了一线生机。
你只要不知晓全部的我,就没办法完全伤害到我。
是啊,她还是怕。
章砺楚冲过澡,换了身衣服,运动长裤和浅色薄卫衣,长身立于夜色之中,一如三年前那么清绝,那么……遥远。
不知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如她这样,有时一个恍惚,会觉得身边即使最为熟悉的人和事,都有种被时空扭曲的陌生和隔阂,就像她自己突然被从自己的身份中抽离出来,完全是置身汪洋之中一座小小孤岛。因此,保留和距离都是必须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