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118)
我的斧子呢?
吕鹤迟忽然冒出这样的疑问。她并不知道为何要找斧子,只是觉得有东西绞紧了她的脖颈,如同干枯的树枝,或者干掉的、古老的皮?
难以呼吸之时,很近很近的地方,忽然听见水滴声。
一叶扁舟划开湖面,水波荡开极远,连绵不绝。如同拨动琴弦一般,动听的细响回荡,吕鹤迟听着听着,很想要睡去了。
不知道什么东西落进水中,“嗵”一声,“哗啦!”
吕鹤迟猛然张开眼睛。带着异香的空气吸入心肺,她如死后返生一般,张口贪婪呼吸。
康寿没比她好多少,虚脱似的跌坐在地上,“活了……”两位医工围住吕鹤迟,切脉的切脉,喂水的喂水,给她披上厚一些的外衫。
她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汗浸透了衣衫。身体也在抖,但逐渐意识到这是真实而非幻梦。
她果然扛过来了。
吕鹤迟对康寿露出微笑:“可以一试了。”
月上中天时,崔玉节从梦中惊醒。
自从吕鹤迟离开后,他就总是噩梦连连。不知何处而来的利箭接二连三穿透他的身体,留下一堆空洞。
没有血,只有风穿过他。
他隐约觉得吕鹤迟在附近,茫然四顾却什么都看不到。脚踏出去便开始下坠,落在水里喘不上气,挣扎之中把他憋醒了。
也不知道那狠心的女子,在牢狱之中有没有受苦。她那样的木头脑袋铁石心肠,风餐露宿历练过,无论到了哪里都能安之若素吧。
可毕竟是牢狱啊。崔玉节亲手送进去过多少人,在里面拷问过多少人,他太熟悉里面不见天日的闭塞与窒息。
该死的京周府,说什么当年闻乾案重大,马虎不得,哪怕天子应了总司使的请求,再快也要七日以后才有章程下来。为避免左符去得太勤引人怀疑,穆守安让康寿以追查禁药的理由代为前去。
他很想她。
他如今甚至觉得,算了吧,她不爱也没有关系,她还是对自己很好啊?从来不曾因宦官而看轻过他,也未曾因权势而攀附过他,就当他是个普通的小郎君,也很好啊。
他应该满足的。
康寿亲自试药,看着手臂上沾了猫爪草毒液的疱疹消褪,轻呼一口气:“成了。”这一次,真是赌得大了。
“不算成。”吕鹤迟说,“解风凝月露还不够,请康医官再行针两次。”
康寿看着她手臂上刚止过血的刀痕,“吕姑娘,你确定吗?你能扛过一次已经不易。”
吕鹤迟握一握手掌,它已经不抖了。之前用药的恐惧甚至正在从脑子里消失,记得很模糊。
“我知道。阿娘试药虽被父亲之法误导方向,但她也提及‘女身受毒,其症较男子更轻’,所以七日之内三次,是我计算过的,我能承受的极限。”
她看看康寿:“若是真不行,康医官务必不要耽搁,做该做之事。”
康寿看了她半天,擦去手臂上的残液:“好,在下必不负吕姑娘所托。”
七个月夜,吕鹤迟受药三次,风凝月露行经全身三次,于血液相合为药血。以铜针放药血九合,避日光以阴晒法得银白色药砂若干,去除血液杂质,制得膏剂一罐,不足一合。
月下观之若有微光,散发薄香。
这才是真正的“风凝月露”。
“竟然这样美……”两位医工啧啧称奇,谁能想到这是被血液里洗出来的至毒之药呢?“那姑娘都能挺得住受药三次,说不准那风凝月露之毒也没那么凶险呢。”
康寿轻抬眼,缓缓地说:“我可以准你试试。”
那医工闭了嘴,赶紧溜了。康寿小心翼翼将得之不易的解药扣好盖子,层层包裹,拿去见吕鹤迟。
因为取血过多,吕鹤迟差点就昏死过去。如今堪堪保得性命,面色苍白如纸。饮下康寿开的补气血药汤,说道:“眼下先给他用药比较紧迫,再迟实在怕来不及了。我这个样子回去他会起疑,请康医官和殿下再拖个几天。”
“若姑娘暂时不想回崔府,在下可以安排别的住处,总比这里要好。”
虽然换了一间略干净些的,可到底也是牢房。
吕鹤迟摇摇头:“到时左符来接人,不是更加麻烦?还是算了。麻烦康医官多给备些食补就好,”她放下药碗,期待地说,“实在有点想吃肉呢。”
“吕姑娘,就算此时瞒过去了,往后可未必。你的身体受药太多,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状况,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那也晚了啊。”吕鹤迟的笑容有些狡黠,“康医官与他相识多年,应该晓得他心软得很。要是一开始就知道用这种方法得解药,他会把炼药房都给你掀了,再把风凝月露给扔河里,死也不会让我做的。”
康寿整整衣袖,揖了一礼:“我替总司使谢过吕姑娘。这本不应该是你来做的事。”
“错了,只有我才能做。”
吕鹤迟扶着墙壁站起来,身形还有些摇晃,眼神却锐利:“请康医官务必答应我,若还不够解他身上之毒,鹤迟依然可以受药——却绝不能让其它女子遭此难。”
上古先民认为孕育生命、坚韧包容的女身方可通天地万象,承受灾厄病痛而不死,带来新生,若地之母。所以部落多以女子做祭司、巫医,服用大量药草与天地沟通,占卜时运吉凶,兼且治疗伤痛。
风凝月露便这样在无数偶然与尝试之中诞生,又在无数死亡与强迫之中被验证。
只有少数女子可熬过痛苦的共生,以自身血肉滋养出灵丹妙药,成为治病解毒的巫医。因过于稀少和珍贵,她们逐渐成为首领与君王身侧的医者,药方也以继承形式被保留下来——“美人入夜”的传说,发狂的君主、逃亡的美人,都被细细地保留在石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