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18)
沈鲤追!
他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女子的脸。
很温柔的脸。
她是谁来着?
头巾,难看的鹤,斧子。
啊是了,是吕鹤迟。扒人裤子的吕鹤迟。
鹤迟——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可义父的幽影从她面容上飘过去了,沈鲤追把眼睛闭上:“走开……!”既是说他,也是说她。
温暖的手掌触碰他的脸颊,问他:“能听见我说话吗?”
“……听不见。”
手掌稍微用力,把他整张脸捧住:“这不是能听见吗?”
“别吵……走!”这句他已经不知道是在说谁了。可是脸颊不由自主地贴向温暖的地方。
“你现在是不是能看见奇怪的鬼影,听见奇怪的声音?”
沈鲤追重新看着她。
“我见过有人这样。‘他们’现在在哪里?我身边有吗?身后有吗?”
何止是有,无处不在。
然而当他视线转移,就被她双手扳过脸来,“那你能看清我吗?”
嗯,能。
她又靠近一些,“别看他处,从鬼影里看我,只看我。”
“你有什么可看的……”
头发挽了易于打理的单髻,额前有乱发垂落,又是旧布做头巾,素钗一支等同于无;眉毛定是没有修过的,画也没画,右侧眉尾里似乎有道小疤?
眼睛……隔着模糊的鬼影,她的眼瞳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那里面映着自己苍白的脸。
鼻子也就那么回事,不大不小,嘴巴也就那么回事,不薄不厚。
长相也就……那么回事。
她笑了:“是不好看,你将就着看吧。听我的声音,跟我说话。”
哪有那么容易,你知道他们有多吵吗?他于是说:“你的斧子呢……拿来给我。”
“干什么?”
“把闹人东西砍了……”
“要钱的。那可是我心爱的斧子呢。”沈鲤追瞪眼她也不管,继续说,“做走方医的第二年,林中采药时遇上流寇,差点儿没命。逃回镇上后,我就找铁匠打了一把斧子。他说女子用起来不如匕首方便,我说不,就要斧子,你想啊,去山中可以开路,砍砍柴砍砍树。大小、长短、轻重都按我身量打的,用着十分顺手。啊,前几日还凿了墙。没砍过人,也不知道砍不砍得动。”
吕鹤迟的声音低低的,也许是离得太近吧,偏偏在那些尖啸里听得很清楚。没听她说过这么长的话,细细地解释她的斧子到底有多好。
“树都砍得动,何况人?”
她摇摇头:“那可未必,人的骨头很硬的。”
“你既没砍过,如何知道硬?”
“总砍过猪的。”
吵闹的声音不知何时不见了,沈鲤追只是皱眉追问:“吕鹤迟,你是不是又在耍我?”她没有回答,把手掌放在他心口:“心跳慢下来了,是好些了吗?”
沈鲤追抬头看着四周,除了吕鹤迟,灯火摇曳里什么都没有,一片寂静。
吕鹤迟只觉得手掌里一沉,沈鲤追的身体陡然落下来。如果不是麻绳还绑着手腕,他整个人都滑落到地上去了。
紧绷之后脱力了吧。
把他的手相继解开,撑住他倾倒的身体,吕鹤迟慢慢坐在地上长舒一口气。
沈鲤追枕着她的肩膀,疲惫地喘息。
他的狂症跟母亲当年何其相似。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鹤迟……?”
她听见沈鲤追嘶哑的声音问道。
“亡鸦早落,仙鹤迟来。阿娘说,我是她盼了很久才姗姗来迟的孩子,但是好事啊,就是经常会晚一点才来。”
肩膀上传来笑声的颤动,“原来如此……你——”后半句实在太轻了,她没能听到。
“那小郎君的鲤追又是何意?”
吕鹤迟等了很久,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说:“金鲤逆流上,追日逐九霄。”
“是个一展宏图的好名字啊。”
他又无声地笑了。这次她听清了:“可惜啊……”吕鹤迟摸他的手腕想搭脉,触到些微斑驳的皮肤。
掌灯细看,两条手腕被绳子磨烂,渗出一片血迹。
“可惜死不了……还要受此苦……”
吕鹤迟心里蓦然一紧。
他曾说过他很耐痛。濒死而未死的情形,他是不是有过不止一次?
“小郎君?”许久未有回应。他呼吸绵长,沉沉地睡去了。
望阳关今日阴雨。
左符带来的字牌和密信,依然放在穆成礼案上。那半封密信上清楚写着买凶者姓名,是他麾下一名副将,行凶者是他军中一名蕃兵。
刺杀直卫司总司使崔玉节。
“这就是栽赃!那些个裤裆里没根、不男不女的鸟玩意儿,想用这套拿捏咱们!总统领,不能上了这个当!”副统领匡瑞在营帐里踱来踱去,气得七窍生烟。
“是不是栽赃已经不重要了,”军师韦昭宁悠悠然说道,“崔玉节领天子密旨追查谋逆流言,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卖了行踪,侥幸未死手里捏着罪证,于是绳子这边绑上总统领,另一边瞄着朝堂上与他不合之人的脖子,想套谁套谁。”
“这还叫不重要?!”
韦昭宁白了他一眼,“天子信不信,才重要。”
“咱们总统领与天子一起平定西南、为天子出生入死!还能有谁比他更忠心?!天子怀疑谁都不可能怀疑总统领啊!”
“那崔玉节也为天子出生入死过。”
“他跟咱们能一样吗?!我们可是守着整个大应国土!”
韦昭宁压低了声音:“谁的大应?”